朝看無情暮有情,一樹紅絨落馬纓
文/諸葛玉兒
解放廣場附近的合歡樹又開花了,我的心就被勾去了一半,一有空閑便奔向那裡,凝望着一樹樹繁花,唏噓感嘆,糾結着不忍離去……
合歡花也叫馬纓花,落葉喬木,羽狀複葉,小葉對生,頭狀花序,合瓣花冠,夜間成對相合,故俗稱“夜合花”。夏季開花,淡紅色,近距離欣賞合歡花,纖細如纖維般的花瓣簇擁在一起,色彩鮮艷明朗,像是一把粉紅的羽扇,稜角分明的扇骨,紛紛散散交錯在葉柄之上,一縷縷粉色絲綢從扇骨中滑落;倘若用手合起扇骨,每一條絲綢都柔軟順服地依偎在扇骨之上,或柔若無骨地向下披覆著。
我與合歡的情緣源自悲苦的童年……由於家境問題,我四、五歲時被送到鄉下妗奶家,寄人籬下的生活讓我的心情總是灰色暗淡的,但懂事的我卻將對母親的依戀和思念深埋於心。在那個破舊雜亂的小村莊,寂寞孤單地承受着童年雨季的洗禮。
“雨季”總是漫長的,扯不斷的“雨絲”牢牢縛住了我的腳,那陣子總是坐在妗奶家的房檐下,獃獃地凝望院中那棵合歡樹。從春盼到夏,直到花開,明麗的花兒才能將我從晦暗的日子裡打撈出來,我眼裡的淚霧才能蒸發幻化成亮閃閃的星星,我心裡的苦澀才會被這些卓然不群的花兒驅散。
整個花開季節,我都會尋找一切機會來關注這些花兒。用小手撫摸粗糙的樹皮,憐惜地看她那被四季風雨雕刻得皺巴巴的臉,看碧葉在風中婆娑,聽花朵在夢中低語,似乎在跟我說著什麼秘密。其貌不揚的一棵合歡樹,卻可以把雜亂無章、破舊不堪的院落變得詩意蔥蘢,清甜的花香一次次掠過純凈寬廣的天空,讓這個沒有風景的村莊到處芳香。於是我常常幻想自己也變成這種樹,開出了不計其數的絨花。
記憶中,母親是不要我了,不然為何很久都不來看我?孤單的我總是爬上樹去,採摘那花兒,放在手心裡把玩,那一條條細細的絲線綢緞般輕輕拂過我的臉龐,濃烈的甜絲絲的味道,總是讓人禁不住翕動鼻翼,在扇邊上嵌着一根根細小的金絲,金粉相映,喜煞人也,它既有少女的活潑、俏皮、溫柔,又有華麗、貴重的金色,兩者搭配,美輪美奐。
妗奶畢竟歲數大了,對我也很疼愛。但凡我爬樹折花,她是不會訓斥的。還會將我的頭髮編成辮子,再插上幾多合歡花,然後眯起眼睛左看右看,連連誇讚:“我家玉兒變仙女了!”我就會害羞地笑倒在妗奶懷裡,聽妗奶講合歡的傳說,暫時忘掉想母親的憂傷,至今還記得妗奶講的最古老的那個版本:
傳說合歡樹最早叫“苦情樹”,不會開花的。有個秀才寒窗苦讀十年要進京趕考。臨行時,妻子粉扇指着窗前那棵苦情樹對他說:“夫君此去,必能高中。只是京城亂花迷眼,切莫忘了回家的路!”秀才應諾而去,從此杳無音信。粉扇在家裡日思夜盼,青絲變白髮,也沒等回丈夫的身影。在生命盡頭,粉扇拖着病弱的身體,掙扎着來到那棵印證她和丈夫誓言的苦情樹前,用生命發下重誓:“如果丈夫變心,從今往後,讓這苦情樹開花,夫為葉,我為花,花不老,葉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歡合!”說罷,氣絕身亡。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樹果真都開了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掛滿了枝頭,還帶着一股淡淡的香氣,只是花期很短,只有一天。說也奇怪,從那時開始,所有的葉子居然也是隨着花開花謝而“晨展暮合”。人們為了紀念粉扇的痴情,就把苦情樹改名為“合歡樹”了……
這個故事讓童年的我傷心不已,“粉扇”太可憐了。如今想想:這合歡樹在歡樂的名譽之下所承受的苦難太沉重,讓人覺着分外傷感,覺着這世間的一切美好,其實大都是人們的美好願望,由凄美的靈魂支撐的希望的形象。
有一天,父親來看我,我歡喜得上躥下跳,把這個故事講給父親聽,父親很認真地聽完后,摸着我的頭說:“傻丫頭,爸爸以前給你講過娥皇、女英的故事,你知道她們的死也和合歡樹有關嗎?”父親望娓娓道來:“相傳虞舜南巡倉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尋湘江,終未尋見。二妃終日慟哭,淚盡滴血,血盡而死,逐為其神。後來,人們發現她們的精靈與虞舜的精靈‘合二為一’變成了合歡樹,合歡樹葉,晝開夜合,相親相愛。自此,人們常以合歡表示忠貞不渝的愛情。”“什麼是愛情?”我不解地問。父親哈哈大笑:“那是人類最美的一種感情——長大你就知道了。”臨走的時候,父親照例教了我一首詩:“虞舜南巡去不歸,二妃相誓死江湄。空留萬古得魂在,結作雙葩合一枝。”——長大後知道這首詩是唐代韋莊寫的《合歡》。
父親走後,那個故事連同那首詩,就陪伴着我,與合歡樹一起,度過一些美好的日子。愛美的我總會摘下那些花兒,拿起針線不厭其煩地綴在裙擺上,再用葉子編頂帽子,插上合歡花,搖身一變成仙女,在破舊的院子里,“救贖”雞鴨成仙,豬狗成神……那些日子,自己是神通廣大的,儼然成了童話王國的主宰。
等到能讀書了,就刻意收集一些關於合歡的詩句來誦讀:
“夜合枝頭別有春,坐含風露入清晨。任他明月能相照,斂盡芳心不向人。”這是明代李東陽的《夜合歡》,暗喻相親相愛,忠貞愛情。
“三春過了,看庭西兩樹,參差花影。妙手仙姝織錦繡 ,細品恍惚如夢。脈脈抽丹,纖纖鋪翠,風韻由天定。堪稱英秀,為何嘗遍清冷。最愛朵朵團團,葉間枝上,曳曳因風動。縷縷朝隨紅日展,燃盡朱顏誰省。可嘆風流,終成憔悴,無限凄涼境。有情明月,夜闌還照香徑。”這首是魏晉時期孫綽寫的《念奴嬌*合歡花》,讀起來有些憂傷,有些鬱郁然。
我最喜歡的是清朝喬茂才的《夜合歡》:“朝看無情暮有情,送行不合合留行。長亭詩句河橋酒,一樹紅絨落馬纓”,一朵夜合歡,契合一段機緣。
文人墨客纏綿、溫情在這合歡花里,我也不例外,尤其情竇初開的年代,莫名地痴迷在詩詞的峰巒里,也不可避免地走進了清朝第一詞人納蘭性德的精神世界。“惆帳彩雲飛,碧落知何許,不見合歡花,空依相思樹,總是別時情,那時分明語,判得最長夜,數盡厭厭雨”。這首詩的作者就是納蘭性德。後來又讀過一本納蘭的傳記性質的書,書里很清楚地註明了聰穎的納蘭親自在明珠府(今宋慶齡故居,納蘭為清朝早期權臣明珠之子)植下了兩株夜合花樹。書里無數次提到:每當深夜,孤獨的納蘭都會站在這夜合樹下,思念他早逝的愛妻盧氏和他那些歸鄉、外貶、流放的朋友——“不見合歡花,空依相思樹”,正是納蘭性德苦悶、憂鬱一生的寫照。最終,在一個大雨淋漓的夏日夜晚,在夜合花舒張的夜晚,年僅31歲的清朝第一詞人——多愁善感的納蘭離世。
嘆息傷感之餘,自己也賦詩一首:
滿樹丹霞向晚情,門庭流韻翠枝橫。
夜來香夢雙雙醉,哪管新蟬自在鳴。
現在想來,這花兒不該叫合歡,因為有這麼多傷感的內涵。你開的時候,我少不更事;你凋零的姿勢,我念想一輩子……在它凋落之際,由淡粉色變成了麗紅色,像是從天真爛漫的少女變成了成熟穩練的貴婦,從一把巧奪天工的小扇,變成了價值連城的骨扇,泛着被時間磨滅的白黃色,扇邊便是用那珍貴無比的紅瑪瑙製成的,宛如紅色的髮絲被一縷縷編織成了光滑、艷麗的錦緞,裁製成了華麗麗的扇面。
合歡花的花語是:“轉瞬即逝的快樂!”那麼哀傷,憂鬱!當它枯萎掉落在地上,又變成了暗紫色,這是它一生最後的升華,從張揚的貴婦變成了沉寂的老嫗,它的扇柄變成了深沉、沉悶的棕色,淡紫色的斑斑點點的扇面像是被紫色的墨痕渲染,輕輕搖動時,便能從扇旁聞到時間沉澱出的花香,有沉醉的甜蜜,也有淡淡的苦澀,似是一杯苦釀的好酒,時間的沉澱讓它更添一味難以言說的韻致。
合歡,雙合便歡!她們從妙曼的少女到妖嬈的少婦,再到沉寂的老嫗,這是每一位女子都要經歷的,但是歷練后的升華卻是如此神秘,那是時間的摧殘,還是時間的饋贈?那麼,生活在時光中的你,是不是也在改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