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夜裡,我和弟弟趕到瀋陽機場,去接從福建探親歸來的年邁的父母親。在候機大廳絡繹的人流中,兩位老人身形疲憊,面容憔悴,比臨行前更顯老態,讓人看了心中不忍。歲月無情,它可以淡漠記憶,卻無法掩蓋輝煌。
父親是從閩北大山裡走出來的農家子弟。在大學期間參加了地下黨領導的學生運動,畢業后響應號召,遠赴東北支援重工業建設。作為一個求學上進、有志革命的進步青年,二十幾歲那一年,拋卻故土家園,去意絕決,這一走就是六十年的坎坷人生,這一步,就踏上了幾千里的風雨路程。但是對於生於斯長於斯的家鄉故土,對於血脈相承的父老親人,他始終懷着一顆拳拳之心,鄉音未改,鄉情難卻,回報故鄉的心情,夙願未了,新願又添。數十年來,他執意回鄉的匆匆腳步,一如他切切的心情,頻繁往來於南國北疆,直至八十多歲的高齡仍熱度不減,讓我們這些為他的身體擔憂的兒女,縱是苦心相勸也無濟於事,每次都拗他不過,只能遂其心意。面對上一代人的執着,我們真是佩服到五體投地。
父親每次從家鄉回來,總是帶了大包小包的家鄉土特產,隨後數日內,他會津津樂道家鄉和親人的逸聞趣事。今年回來更有驚人之舉,要我到電腦上接收從家鄉傳過來的數碼照片,為他編寫《洪宅鄭氏族譜校正稿》所用。當我的目光流連於幾張廟宇的照片時,父親告訴我,那是故鄉的姜公祖師廟,裡面供奉的是鄭氏族人尊崇的姜公祖師佛。提起考察寺廟的情形,父親記憶猶新。
父親四月里回福建尤溪故鄉探親,在老家洪田村一住就是五個月。主要忙於洪宅鄭氏祖譜的修訂,多次考察了幾處與祖先淵源頗深的處所。9月4日是農曆的八月初一,剛下過雨的山間霧氣氤氳,山路泥濘難行。父親在親人的陪同下,從洪田老宅出發,前往拜謁姜公祖師。
一路上,父親邁開一個遊子的腳步,丈量著兒時的、夢中的山路。空山鳥語,滴水澗開,靜謐的山林恍惚和60年前沒有什麼分別。時光的痕迹,在萬古不變的山中似乎蕩然無存。那個手舉火把在山間趕夜路的年輕身影,清晰如昨而又漸行漸遠,或許歲月的塵煙,只拂在人們心底。
姜公祖師廟建在杉皮峽開闊的入口處。憑心而論,那只是一座鄉間小廟,體量不大,但是那種宗教建築的外觀風貌卻是顯而易見、毋庸質疑的。寺廟建築那誇張的大屋頂,在綠林中探出深遠的飛檐。粗陋但結實的斗拱,托起鳥翼般的檐頭,像是托起鄉民默默的祈禱與遙遠的眺望。同樣的飛檐斗拱,同樣的秦磚漢瓦,出自鄉民之手,構建得樸拙粗礪,全沒有名山古寺的金碧輝煌,卻具有地方傳統的民舍風格。那些裝飾性、標誌性兼具的宗教圖案,色彩明麗,頗似農村的風俗年畫。廟內供奉一大一小兩尊佛像,這就是姜公祖師佛。大的佛像高約一米,身披錦袍,面呈烏黑,慈眉笑顏,一副施福眾生之態。因其烏面,老百姓俗稱“烏面公”。廟裡香燭高照,鄉民虔誠跪拜,一臉的肅然。在家鄉農民的心目中,姜公祖師既是慈祥睿智的長輩,又是神靈萬能的佛祖。佛祖在上,既可訴說心事,也可祈求心愿,佛祖都會包容海納,庇佑着一方父老,延續着幾百年的香火鼎盛。
據《滎陽鄭氏上籌宗譜》載,“十九公遷洪宅上祖(隨記有姜公佛)”。姜公祖師是鄭氏祖先從上籌遷徙而來的標誌,惟鄭氏宗親獨有和尊奉,族人視同先祖,視為神聖。每必沐浴焚香,身心一致,虔誠祭祀,不敢怠慢。原來的廟宇因年久而毀壞,此廟為2000年6月重新修建。據《洪宅鄭氏族譜》載,“此次建廟,族眾每丁出錢七元,每戶投義工一天。”可謂全族傾力,人人平等。
父親說,供奉姜公祖師佛,他保有兒時的記憶。每年的農曆九月二十五,族人都隆重地把佛祖迎接到祖廟祠堂,以紀念和慶賀這個族人遷徙的重要日子。這一天,通常請來戲班子做戲一天。從下午開始直到晚上,一出出的文戲武戲紛紛登場,恰好似“三界的因果”、“六道的輪迴”在人間上演。文武將相,才子佳人,搬演着忠孝節義,雪月風花,個個精彩。農民們停了田裡的農活,好似城裡放大假一般,男女老幼相邀相偕,都來看戲湊熱鬧。父親青年時,曾在鄉里的西溪口、馬坪小學任教,每逢這一日,都邀請學校里三五同事到村裡來看大戲。也就是在這一次次的祭祀、一年年的酬神慶典中,鄭氏族人把對佛祖的敬畏,對祖先的尊崇,對宗族根源的紀念,連同族人的生存文化,共同的價值觀和道德觀,祖輩父輩耳濡目染、層層傳遞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