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的這幾天,家鄉午後的陽光,有了絲絲暖意,難得親人團聚,不管現實有多少有隙,皆可盡釋前嫌,登山祭祖,於是,全家老少共赴山麓。
車寄宿在山下,攜幼扶老浩浩蕩蕩往深山老林里鑽,彎彎曲曲的山徑零落着枯枝、敗葉,還有凋謝的野花,刺稞稞蠻狠地擋路攔腰,冷不丁劃在裸露的肌膚上,幾條無規則的血績,震顫有規律的疼痛。我忙跳出來,伸展雙臂,用背扛起張牙舞爪的尖枝、粗干,避讓着讓親人們一一通過。
全身粘滿了有沾性的小刺,糾纏在衣領間,跳躍追逐,躲藏在夾層內,搔癢、針刺、往肉里漩,恍惚聽見涼颼颼的叫聲,也不知是從那冢墳里冒出,也就依稀窺見了飄飄蕩蕩的魂靈,依戀在自己的墳頭盡目眺望:望山路崎嶇上跋涉的人群,有沒有兒孫吃力的攀爬;是否會在這個春節,上山拜年祈福,是捎來了新添的人丁,還是領來了新娶的嬌娘;他們樂於見到兒孫們臉上有燦爛,這與保不保佑無關,是努力奮鬥的自強;他們也願兒孫們和睦相處,相敬如賓,團結友愛,這是他們活着或死去的祝願。
可是,樹大總分枝,家大要分家。各人困住在小家庭里計算與自謀,親情的那股濃於水的血脈,在一代一代的淡了顏色、薄了濃度、疏了距離、最後形同陌路,上墳祭奠也是各自為伍,冥幣倒是增了許多,靈魂卻被熏得遠逸了幾分,認祖追宗怎麼就攏不到一塊,一起磕頭。這嘆息,除了在靈魂的世界有些許迴響,人世間的兒孫們仍裝聾作啞,繼續洋洋自得。
一路荊棘,一路亂墳崗;一路的涼風,一路的白露霜,依着記憶的路徑尋到了父母的墳頭,合墓的膨脹超出了想象,發成了小山崗,雜草在墳身上瘋漲,墓碑撕裂的石縫中點點野菊花,燃上的九柱長香,淡淡的煙霧在草叢中繚繞,纏結在墳前不忍逝去,如靈魂般惆悵哀怨,此刻的距離竟從身軀中萌芽,依依相存,默默相向,誤以為自己也在飛翔,靈魂依附在身上,搞不懂現實或是虛幻,三拜九叩的禮儀慰藉不了悲傷。
一堆土,分隔了千里萬里,千年萬年的生死兩茫茫,即使,臉貼在泥土的顆粒上,雙膝跪在祭壇下,頭垂落在塵埃,已觸摸不到那久違的記憶中的暖暖的一絲疼愛,定格的遺容一次次浮現,為何亘古不衰,為何魂牽夢繫,父親先行一步的步履,為何留下餘風,沒過幾年就牽着母親走了,我的家剎那間瓦解,哥姐們各自顧己,讓遠離家鄉的我,知道鄉關何處,卻無家可居,以往在一個鍋、一個碗吃飯的親兄弟,如今已讓我成了新客,睡在客房,再沒有父母的氣息、家的味道,嫂子的殷勤無法拒絕,卻難以消受,過分的熱情蘊藏着客套的淡漠,不自在的面對面,影響着不舒適的背對背。
我,終於感受到父母的離去,對於家,對於兒女就像天塌了,沒了歸宿,沒了根,沒了魂歸的地方,再怎麼經營,構築的只是沒了主心骨的各自維繫的小家,不再有無私,不再有徹徹底底一心一意的付出,家的磚瓦在陳舊,棟樑在傾斜,門庭也生鏽,獨坐庭院,失魂落魄,靈魂離自己用距離、時間都無法計量,小家小戶繼承不了大家族的傳統,流失的就不僅僅是我們優良的固守,培養做人竟異常艱難,三口之家關起門來就關閉了整個世界。海潮、浪潮,不如人潮,我們卻在承受着被斷手足情深的殘酷,以及情濃於水的遙遠,靈魂也就閉上了眼。
下山的路快了許多,也多了攙扶的頻率,回頭仰望,山高、樹深、墳堙沒,應是融在一起了,這方世界的靈魂也就自由,逍遙了。我們在山下的岔路分手,去繼續我們凡塵的生活,來年再邀、再聚、再攀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