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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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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的天氣,難得下一回雨。這樣的大暴雨更是少之又少。

  道旁的幾匹瘦馬打着響鼻,不時搖搖頭,抖抖身子,把渾身的水珠盪開。遠處的黃土屋外還栓着幾匹濕漉漉的駱駝。但天色已經轉晴,西邊的山峰外,射出一道枯黃的夕陽。劉公子就在這個時候,騎着潔白的駿馬,到了黃河邊的這座古城裡。

  前面是一家破舊的酒樓,門板和門檻上的紅漆已經剝落,那拴馬樁是一塊長條石,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寫在上面的幾個字也看不清了。劉公子雖然漂流了好久,這種下等酒館倒還沒進過。他的全身都像他明澈的雙眼那麼乾淨,一身潔白的儒服,沒有染上一絲黃土地上的塵埃。

  沒有人出來招呼他。這裡離集市甚遠,四周是一片荒地,大雨過後,黃河正在遠處奔騰。只有栓在門口的那匹烏黑的駿馬,表示真有人來這裡喝酒。那是一匹少見的良駒,炯炯的眼睛比此刻的夕陽還亮,四蹄如鐵鑄,通身不見一根雜毛。但劉公子不以為奇,他知道,不用多久,會有很多匹這樣的駿馬栓上那塊馬樁。現在已經有兩匹了——劉公子把他的馬也栓在那裡。

  他願意記住這家酒館的字號,可是除了一桿高挑着的枯黃色的酒旗,再無別的標誌說明這是一家酒館。黃土牆淡淡勾畫著一匹展翅的飛馬,劉公子露出一絲微笑,邁步進去。

  店裡幾乎不見人影,劉公子的心裡有些發涼。一個死氣沉沉的聲音忽然傳來:“客官,你要什麼?”灰衣服的小二哥從後堂慢騰騰走出來。這個人一點也不像活人。

  劉公子真想吃點這東西了,雖然店裡的桌面上能吹起灰塵來,“請來一盤炒米飯吧,用蝦仁炒;再煮條鱖魚,帶燙的。還要一斤好酒。”死人一樣的小二沒有說話,像沒有聽到他的吩咐。這時候,卻有人哈哈大笑起來:“這位小哥,這裡只有熟羊肉和冷酒。”

  劉公子把眼光射向對面的小角落,那裡坐着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塵土掩蓋了衣裳的顏色。他背對着門口,這時正掉過頭來,向他說話。這個人的穿着,無論誰見了,都會當他是乞丐。可是他的模樣,絕難讓人聯想到乞丐。他的背影顯得十分高大,寬肩粗腰;再看到他的臉,更不像是普通的人:他的鬚髮黑得快要滴出墨汁,像濃濃的黑夜籠罩在臉龐上,他的臉面幾乎看不見。但是,那對大眼睛像黑夜裡的明星,嵌在蓬亂的長發間,放着異彩。

  “一個人喝酒滿是苦味,小哥何不過來同飲兩杯?熟肉我這裡還有半斤,再添半斤就是了。”他舉起酒碗相邀,隨即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那麼多有打擾。”劉公子坦然答應道。他立刻向堂倌拋出一錠銀子,說:“半斤熟肉,一壇好酒,送到這位大爺的桌上。”死人似的小二仍舊那麼慢騰騰的,那錠銀子居然沒有生效應。但劉公子已經大步來到暗角里,坐在那濃髯大漢對面,將手中的寶劍橫放在桌上。這時他發現對面也放着一個黑乎乎的皮革套子,一頭露出鐵手柄,不知是什麼兵器。他這時反而鎮定下來,數月的漂流,今天也許到終點了。

  濃髯大漢爽朗大笑,高呼道:“夥計,加個大碗。多備些酒肉,今晚你要發大財。”他在自己的碗里酌滿了酒,又接過小二送來的碗,酌滿,推到劉公子面前,說:“小哥,請嘗嘗這西北的烈酒吧。”劉公子冷笑着接過碗,道聲謝就一口飲盡。但是辛辣的老酒差點噎住他,他很少喝這種辣酒。對面的人忽然笑起來:“公子是江南人,喝不慣這種酒,何必這麼急飲?”他的酒擺在桌上,並沒有喝。

  公子又冷笑了,可是他莫名感到這個人不會是自己的敵人,更不會是暗中施毒的小人。果然,濃髯大漢也舉起桌上的碗,倒入他那鬍鬚掩蓋住的嘴中。公子要的那壇好酒也上來了。濃髯大漢毫不客氣,揭開封口,又酌滿兩大碗。

  “我當初也喝不慣這種酒,又苦又辣,不解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人喜歡喝它——其實現在我也講不清酒有什麼好喝的,既不解渴,味亦不美。但我一直在喝酒,從未斷過,你說這是什麼道理?”大漢舉起碗來又喝了一大口,伸手抓起盤中凝結着一層白油的熟羊肉,丟進嘴裡。他不再顧及公子,自行吃喝起來。

  “我也是江南人,與公子還是同鄉呢。”他忽然抬眼問公子:“西門的雅風茶摟還在吧?”

  “雅風茶樓?朋友居然知道這家茶樓,難道閣下真是蘇州人?”公子反問他,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迷霧。

  “我當然知道,我還怕公子沒聽過呢。三十年前,我是那家茶樓的一個小廝。我在蘇州長大的,那裡我熟悉得很。公子家的玉器店不就在東街的大彎柳後面?那時候我還常給劉老爺送茶葉。公子當時還只四五歲,當然不認得我。”他的眼光打量公子,微笑着說。公子的心中油然生出親切感。他鄉遇舊識,畢竟是大快事,雖然他從不認得此人。公子忙舉起酒碗,站起來說道:“原來是同鄉前輩,恕晚輩失禮。”濃髯大漢擺手笑道:“什麼前輩不前輩,來,坐下喝一碗。”他端過酒碗,略一示意,便又一口飲盡。

  “今天我是特來與公子談談往事的。這世上已經沒人認識我了。可是我也有自己的過去。我的過去就留在蘇州。”他把眼光射向窗外,夕陽已經沉下去了,外面的夜色正在一絲絲擴散。但他眼睛忽然更亮,彷彿看到了他那留在蘇州的記憶。

  “啊,蘇州的夜色可比這裡美多了,那裡沿街都是楊柳,天一黑就像站了一排排的衛兵。我十多歲時就到了蘇州城,可我並不是城裡人。我的家在城外向東三十里的小村中,父親死的早,母親一人撫養我。她會刺繡,又能種莊稼菜蔬,養我還不成問題。”

  他像是遇到了昔年知己,坦然向劉公子訴說起往事來。

  “可是有一年,來了一個落魄的讀書人,借住在村外的土廟裡。母親心地很好,常常把一時吃不了的瓜果蔬菜送他,村裡人於是說了許多閑話。那人雖然窮,可模樣清秀,我喜歡和他玩。他教我認字,他自己也常常讀書寫字。有一個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我大清早就去找林大叔——他讓我這麼叫他,我卻看到了滿雪地的鮮血。我嚇呆了,不知怎麼好。這時候,土廟裡忽然爬出個血跡斑斑的人,他喚我的名字,我才認出原來就是林大叔。我悄悄把他攙到我家,他已經昏迷過去。母親膽子小,又不便聲張,只得熬了雞湯灌他,再別無辦法。這樣三天後,林大叔醒過來了。他一醒來就要走,我與母親強留住了他,他的身子還很弱。後來,他作了我的繼父。

  這以後,他不但教我識字,還暗中教我一套劍術。他似乎什麼都會。他喜歡我,只對我講許多話,不跟其他人說話。就是母親,他也只說短短的話。但他很能幹,自從他住在我家,母親就不用到地里做活了。他不像別的男人,從不跟我母親吵架。很多婦女羨慕我的母親,我母親卻時時獨自流淚,我問她怎麼了,她也不說。現在我才明白是怎麼會事。林大叔不許我叫他“爹爹”,經常和我一起睡覺,很少陪母親。終於有一天,林大叔忽然不知去向,只留下來很多銀子。

  母親自此變得十分暴躁,常常打罵我。林大叔削給我的小木劍也給她弄斷了。沒過一年,母親也溺水而逝。

  於是我一個人到了蘇州城,在雅風茶樓當夥計。那年我才十五歲。”

  濃髯大漢不斷喝酒,不斷說話。開始還對着公子,後來他把眼光放到窗外的原野里,似乎看着那裡的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看。公子默默聽着,不知不覺喝了三四碗那辛辣的烈酒,心裡升起一絲熱熱的氣息。

  “雅風茶樓的老闆是個高瘦的老人,你或許記得。他的兒子卻很胖,有人說他是老闆娘跟對門酒樓的王胖子生的。嘿,你還別說,我就好幾次看到那王胖子偷偷送豬蹄給我家老闆娘。我們老闆娘雖然也胖,可是很好看,當時許多人打她的注意呢。她的兒子你一定見過的,那是個沒出息的人,外面的人與他媽媽約會,給他一點花生米,他就在門外站半天。不知現在變了沒有?唉!”他像是想起故人,惆悵嘆氣。

  “我可不一樣。不知為什麼,我那時總存心跟老闆娘搗蛋。老闆的年紀高,沒精力管她。很多男人明來喝茶,暗中卻是來會我家老闆娘的。他們關了門,在房間密談。我就找了各種各樣的借口去那房間,有時我說來取茶,有時說來掃房間。老闆娘於是很恨我,教唆她的胖兒子打我,不讓我吃飽飯,有時甚至趕我出去,不讓我睡屋子。可是這都沒用,我有林大叔留下的銀子,吃穿住行都不成問題,她的胖兒子也打不過我。何況那時還有一個好夥伴幫我。

  我的夥伴也是個送茶的。他自鄉下把曬好的茶葉送到雅風茶樓,然後由我送到各個茶客的家裡。他的年紀比我還小,生着一對明亮的眼睛。他是我今生最好的兄弟,也是我最對不起的人。”

  濃髯大漢酌了滿滿一碗酒,灌進嘴裡,接着又是一碗。他的眼中出現了一層濕潤潤的霧,星星一樣的眼光隱藏這霧裡了。窗外刮著大風,好像又要下雨。

  “我的好夥伴,他每次來都會帶許多好東西,有玩的,有吃的。我呢,就沏一杯好茶給他,有時也偷老闆娘的點心讓他吃。我們一起欺負老闆的胖兒子,狠狠揍他。揍完了,我們隨便給他點什麼,他就不哭了,也不向他爹娘告狀。他其實是個好人,不知我們倆為什麼總欺負他?

  那時,雅風茶樓的生意很興隆。蘇州城裡的富貴人家幾乎都喝我們的茶葉。我記得的買茶葉最多的人,要算南門的楊老先生。楊家現在怎樣了?楊老先生還在吧?啊,我知道楊老先生那樣的人一定能長壽,他有學問,很會養生,就可惜家丁不旺。他本來有一個兒子的,但無緣無故給人殺死了。我只見過他的獨女。我和楊小姐還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忽然露出滿意的微笑,向嘴裡連連塞進幾塊冰涼的羊肉。盤子已經見底了。他笑的時候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夥計,再來半斤肉,一壇酒。”他大聲吩咐堂倌。不久,那死人似的小二端着酒與肉,不聲不響地放在我們的桌上。

  “啊,怎麼還沒人來?”他看看門口,一片漆黑,就搖頭說。櫃檯上點着蠟燭,可那微弱的光照不了多遠。這家酒館似乎也在等人,不打算打烊。

  “好吧,我們接着聊。”他倒滿了酒,繼續說道:“剛才說到楊小姐,我就忍不住高興,那是有原因的。她可是個天仙一般的人,個頭比當時的我要高,一頭烏黑的秀髮,總披在肩頭。她的模樣與別的女子不同,眼睛又大又黑,尤其她的鼻子,筆直小巧,那麼好看。她和別的大家閨秀那樣,安靜的在家裡。可是並不學針線刺繡,而在讀書寫字。她還偷偷寫詩填詞,我讀過她的詩,有一次她還唱她自己編的曲子給我聽。

  你以為我在亂說嗎?沒有。楊老先生是蘇杭的大名士,許多大官都來拜謁他,他當然不會讓女兒與我這種下人見面。可是我說過,楊老先生喜歡用好茶待客,我得每天送茶葉去。我小時又跟林大叔念過書,懂點學問。楊老先生很喜歡我,允許我送茶葉進門。時間長了,他又允許我替他整理茶几。他還講學問給我聽。有時候楊小姐也來聽,我們就這樣認識的。楊老先生說了,‘這個小夥子不錯,他是個茶廝,沒有什麼避嫌的。’他允許楊小姐和我說話。楊老先生還想認我作義子。可是,我越來越不喜歡楊老先生。他講的學問與林大叔教我的大大不同,枯燥無味,但他卻要不停地講,似乎他的話永遠對,別人就該聽他的話。他教訓了你,他的態度倒像你應該感謝他。要不是我喜歡和楊小姐說話,都不願再進楊家的門。

  楊小姐可不一樣。她開始不與我說一句話。有什麼事,她只叫身邊的丫頭吩咐。我和她的丫頭很熟,我送茶去,總要和她說一陣話。楊小姐就在屋子裡聽我們說話。我們說到有趣之處,她就在屋裡撲哧發笑。我練過劍術,耳朵很靈敏,她在屋裡做什麼我都聽得到。有一次,她悄悄跟丫頭說要考考我。不一會兒,那丫頭就拿了一張便箋,說小姐要我對個對聯。楊小姐的字寫得真好看,我覺得比楊老先生的還好看。我就胡亂對了一個。丫頭進去之後,就聽楊小姐悄聲說:‘看不出來,那小子的肚子里真有點墨水。今晚我作首詩,你明天讓他寫和詩,不信難不倒他。”我想聽聽她會寫什麼樣的詩,今晚好準備,或者請我們老闆家的胖兒子幫忙也好,他正在學詩。然而她們的話題很快就換了。

  回去后我半夜睡不着,一直想楊小姐會寫怎樣的詩讓我和。其實,和不上又怎樣?我又不考狀元。

  第二天我早早去送茶。但到楊府門口,我又不想進去了。我怕楊小姐還沒起床,見不到她的詩。我在街頭亂走,碰到幾個認識的人,跟他們喝了一陣酒,這才去楊府,嘿,這時已經是晌午時分了。我一進門,就看到楊小姐閨房的窗戶猛然關上,聽她跟丫頭悄聲說:‘這傻瓜終於來了,你快去讓他和詩。’那丫頭小聲笑着說:‘小姐一大早起來,等這麼半天,他要是和不上來呢?’楊小姐低聲道:‘你只管拿去。”

  說也奇怪,我至今還記得楊小姐的那首短詩,我念出來,請你聽聽:

  土鮮花香春風甜,麻衣不辭道阻遠。心繫蕊頭蜜未盡,終生紛紛不得閑。

  你知道的,蘇州的茶廝都是一身短袖麻衣,楊小姐的詩是笑我貪得無厭,庸庸碌碌,繁忙無盡。我當時以為她是在寫蜜蜂,於是立即和了一首,大意也還記得,你再聽聽:

  深院鎖秋愁不盡,閑織愁絲網清風。暮雨斜吹梧桐響,長夜靜坐待此生。

  我說的是只知道等待的蜘蛛。可是,沒想到……”

  濃髯大漢忽然以手覆面,痛苦地顫抖着身子。

  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風颳得更緊,把那扇木窗拍得呼呼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