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麥子來說,春天是神秘的。清冷的夾着潮氣的雨水兒,漫天的花香,清脆的鳥鳴聲,溫柔的陽光還有滿目的翠綠,她用想象將春天填充成一個極致的世界。至於,真正的春天是什麼樣子,她一直說不清楚。她從不觀察天氣變化的規律,每當她意識到春天抬起艷麗的裙擺時,她就會在內心裡感慨:啊,春天!她不在乎有多少次重複的慨嘆,對她來說,每一次都是春天的再生。其實,她很清楚,所有堆積而來的美不是春天的本色,春天是一個層次豐富的季節,她是一個妙齡的少女,她是一個熱衷於換裝和打扮的少女。今天她是粉的大紅的茶花,明天她是火一樣的楓葉,後來,她是灑落滿地的枯葉,再後來她幻化成一個雨霧繚繞的黃昏,飄在夢裡。她的讓人琢磨不透的笑和放肆的哭鬧,所有的擠擠嚷嚷的色調,就是她生命的本源,就是她所有能量迸發的根之所在。
麥子常常說服自己出去走走,去親吻春天和暖的風,去捕捉輕颺的柳絮。春天的美常常能夠征服一顆臣服於孤獨並且被之震懾的心。只有在這樣新綠的暖意中,一個人走在外面,她才無所畏懼,她才意氣風發。她總是刻意打扮一番,換上最本色的春裝,去約會春姑娘。只有這時候,她會毫無留戀地離開書本,離開她幻夢般的世界。她抽身而出,坦蕩從容。
有時候出着太陽的天會突然陰着臉,好一會兒之後,灑下水珠子。麥子尤其喜歡這種個性的春天,她不似夏天的躲躲閃閃或者雷霆萬變,她總是在醞釀,帶着十足的韻味兒,帶着令人憐惜的嬌嗔。這時候她特別注意打落一地的花瓣,那裡有一種別樣的美,一種壯闊的餘味。她想,雨是花的救贖。花們毫不客氣地佔據了這無限春光的主角地位,彷彿這春天的一切都是為著她們布置的,想到春天,只要想到她們便可滿足。在麥子看來,她們散落時,也依然是一種傲慢的姿態,一種目無一切的情狀。是啊,春天除了她們,還有什麼?
她卻偏不喜歡這樣的俗媚,她想花兒謝了,春天還是春天,是另一種裝束的女孩兒,她更純粹,更無邪,更剔透的尤物。但她始終無法對所有的花不屑一顧,就像她無法不沉湎於回憶中一樣。她喜歡一種叫“空心樹”的花樹,這種花樹在生命旅途的大部分時間中都是樹的裝扮,只等春天,它才可以被稱作花,因而花樹是一種比較貼切的稱呼。
空心樹是麥子獨特的命名。小時候,那個還不大懂得顧及形象的年代里,她常常自告奮勇地爬上三層樓高的樹梢,摘花給小夥伴們,用作那個年紀一種奇特的頭飾。後來,那顆樹不知什麼原因,突然不再開花,被大人們砍了用作柴禾。大樹倒下的那一刻,所有的孩子都長大了嘴巴,“看,裡面是空的!”無疑這樣的驚奇掩飾了失去樹的感傷。孩子們要給這樹取名字,在他們眼裡,似乎有了名字的樹就有靈氣,就永遠不會消失。麥子是唯一上樹的孩子,只有她有命名權利。她從來沒把自己當做征服者或者駕馭者,她是樹的朋友。“那就叫空心樹吧!”她脫口而出,彷彿那是早就想好的主意。
她從來不知道那棵樹的真實名字,她只記得它在春天開花,花開時身上不曾有一片綠葉的遮擋,那花有一種淡淡的幽香。她想今後恐怕再難與人分享那樣一種平淡的美,那樣一種熟絡的情感了,因為,她再也無法指着一棵滿身是花的樹,毫不猶豫地說,“看,空心樹!”她記不確切那樹是什麼樣子了,她只記得那是一棵春天開花的樹,那花有醉人的幽香。這是所有花樹的特徵嗎?
現在,麥子固執地把她在山上看到的某一種樹叫空心樹,有時候這種樹還會從某個牆根蔓生出來。它們一律都很高大,粗壯的樹榦是麥子無法完全抱住的,懸吊在高空的淡紫的花兒更是狂傲地讓人無法企及。但偏偏是它們撩撥起她心裡雜亂的思緒,讓她無法不憂鬱,不緬懷。
她總是拾起一些,卻再也沒有勇氣往頭上戴,她承受不起路人詫異的眼光。那些飄落的,已經將她們的美釋放殆盡了,這集體的謝幕,正好用壯麗掩飾了她們的憔悴、虛弱。這是不折不扣的欺騙,是花們的把戲。這時候,麥子的心裡會陡生起一股子驕傲的勁頭,只有她嗅得出花們的味道,那寡淡的餘味足以令人心醉。這就是麥子靠近她們的原因。
當她聞花兒時,她分不清那股味道是出自回憶還是現實,處在這種似是而非的境地里,麥子毫無刻意分辨的打算,這不正是她一直尋找的夢一樣的味道嗎?
清明時節雨紛紛,經過連綿春雨的洗禮,幾乎所有的花都在那中無奈的浸潤中收拾好行裝,準備離開。那強佔枝頭的,必是懷着深深的留戀,就像揮之不去的記憶一樣。當麥子撿起一朵花遞給洋子,讓她縱情呼吸那股幽香時,她的情緒陡地墜落了,這些天來,她醉心的回憶被洋子那一句“沒什麼味道呀!”打破了。
她帶着洋子走過她經過無數遍的街道,駐足她停留千百遍的江岸,喘息在她跋涉無數遍的山路上,洋子說,“這樣陪着我你覺得很無味吧!”。麥子卻在心裡笑着,這樣的路走千百遍,這樣的情景再現千百遍都不會無味,因為每一次都會是不同的心情,每一次都會勾出更多的回憶。春天就是這樣的,每一次換裝,每一天的情狀,都讓人對之充滿無限的愛憐,無限的期待。
洋子是這個城市的觀光客。麥子是洋子的導遊。她把洋子帶到每一個她自認為美的所在,她沒有導遊詞,想到什麼說什麼。她說她從來沒有把風箏放到天上過,家裡的天空不夠開闊,那裡有太多的樹,然後她馬上回過頭,很鄭重地對洋子說,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樹有多麼不好。這時候他們站在江邊,天空漂浮着很多的風箏,遠遠的,像遊絲。她說那顆樹上的青絮是可以吃的,以前看到別的小男孩吃過。洋子摘下一根嚼着,說很甜。然後餵了一根給麥子,麥子說真的很甜,那當兒洋子狠狠地吐出那青絮,狡黠地說,哼,耍你的。麥子一頭霧水,自顧自地嚼着青絮,嚼出青草的味道。這時他們在山頂,羨慕地看着別人打開便當盒,共享美味。
後來,麥子說,下山吧,有一個地方你肯定喜歡。於是她們就歡快地跑下山,腳底下的山路比她們更了解她們內心的歡暢。那個她們正奔赴的所在,讓她們都滿心期待,只是那是她們各自的期待。一到目的地,麥子便喘息着說,你想到什麼了嗎?沒有覺得這個很特別嗎?洋子卻是一副失望之極的厭煩相,這有什麼特別的啊,所有的景區都差不多。麥子仍不甘心,你沒有想到什麼嗎?沒有。
這是一個盆景園。麥子站在仿真的竹棚里,緊緊抓着繞在上面的藤蔓。被雨水沖刷過的藤蔓上長滿了毛茸茸的青苔,麥子撫摸着那青苔,覺得它都比自己暖和。她喜歡這樣的青苔,她想她比那竹棚更出色,即便自己當時是先喜歡上竹棚的。
三年前,當她和洋子一起看到那張有竹棚和藤蔓的照片時,她就決定要到這個城市生活。那時候洋子和她一樣激動,為這樣一個清雅的所在,即便它離她們那麼遠,即便她是那麼小,小到不足以囊括一個棲居的廳堂。當麥子真正看到它時,已經在這個城市生活一年多了。它太隱蔽了,山上的小徑很多,每一條都通往不同的風景,只有一條是屬於它的。撫摸它時,才知道這“竹棚”石質的,但是麥子甘願叫她“竹棚”,只有這樣叫,它才是屬於她的。她興奮地告訴洋子她終於找到“竹棚”了,她們的清雅居。那時候洋子是多麼激動啊!
她只自顧自地在心裡回味着,並不把這些話說給洋子聽。她想,很多共同的回憶,只需有一個人保存就不至於遺失。但是她永遠也不知道,她永遠這樣獨自在這些記憶面前緘默不語到底有什麼意義。但她沒法不想。
她說,下山吧,都看完了。她又補了一句,所有地方的風景都是大同小異的,人工的,沒有感情。
這不是真心話,因此當她看到空心樹時,所有的失望都被那散落滿地的紫色精靈衝散了。“看,空心樹!”她竟然驚叫出來,這一叫竟把自己下了一條。但洋子馬上就反駁說,“那個是炮筒樹好吧!”炮筒樹?她說算了吧,你不記得了嗎,那樹裡面是空心的,是空的!洋子說我當然記得,是空心的又怎麼樣,就是叫炮筒樹啊!她說你不記得我給她取的名字嗎,就是空心樹啊,炮筒樹好俗啊!洋子不再分辨,麥子卻似乎一副要哭的樣子。她依然不開心,隨便撿起一朵說,你聞,你聞那個味兒!
“沒什麼味道呀!”就像被什麼人摑了一巴掌似的,麥子感覺臉熱辣辣的,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她好像很委屈,又覺得一直以來是自己在沒事找事,趕緊問洋子,“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矯情啊?”洋子毫不猶豫的說,“沒有啊,你本來就這個樣子!”
麥子真希望這條山路一直繼續走下去,沒有盡頭,因為她突然不知道怎麼結束才好,她變得無所適從,無心無欲了。空心樹就是這樣的吧。那顆空心樹消失了,不會因為她有了好聽的名字駐留片刻。所有的樹都不曾記得她,所有的記憶都是她一廂情願的假想。她想,這些記憶有什麼意義呢?大概每個人都有隻夠獨自咀嚼的記憶,大概每個人在咀嚼時除了孤獨,感受更多的就是如春天換裝般的新奇吧!因為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情景在撩撥,每一次,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翻吐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