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第一次出遠門的事情。那是初中畢業後年輕的生命茫茫然無所事事之時。當時在縣城裡作了幾個月的臨時工,每月40元的工錢,於是,我便要聽老闆的指派,出差徐州。十六歲的我,同老闆一起到徐州購了一車的電器要通過公共汽車運回。那些電器可是重達百公斤以上的,還要搬到汽車的頂部去。當腳夫把貨物運到了車站,老闆出去有事久沒歸來,但車卻要開了,還擔心那些電器被人抬走,着急的我一個人幾乎要掉下淚來。但我強忍住眼裡的淚水,先把小件一件件的往公共汽車上搬。後來,同行的老鄉看到我的難處,幫助了我。這也是我第一次遇到困難。
此後,老闆讓我去江蘇的泰州。這是我第一次去江南,時值隆冬,距春節也就有一周的時間。我隻身一人在棗莊西站乘火車去鎮江,然後,再從鎮江坐公共汽車到泰州。車到鎮江的時候是夜裡十二點,下了車一個人孤身漂泊大街上,一邊領略着南國特有的植物景觀、南方水城相映的情趣,一邊聽着第一次聽到的南方語言。聽不懂的語言讓人感覺到了另一個地域的文化氛圍。
還記得在街邊品嘗鎮江的竹籠面的情景。路邊晝夜開着的一家麵館,店面不大,但整潔條理。進得店內寒風已無。坐在桌邊,看店員用一帶長把的竹筐在鍋里撈出面來,熱騰騰的擺在我的面前,那一刻,對於我這一個第一次遠離家園的少年來說,突然在異地找到了家的溫暖。
深夜的鎮江,還令人想起了水漫金山白蛇傳的故事。當年的法海,那個阻斷情緣的法老不知哪裡去了。只任黑夜將那個凄慘的愛情故事淹沒。當我乘上了去泰州的中巴路過金山寺的時候,仰望着的山隨着車的速度慢慢的散去,心中不禁感嘆:世事變遷,滄桑的往事不會仍傷着痴情的白蛇吧?
車到了江陰。沉沉欲睡的我突然聽到嗡嗡的笛聲。要過江了,汽車要乘輪渡跨過長江。一路燈光,將車引向渡口。路邊一些蒼翠的樹木抒寫着它對冬的漠視。而我更關注的是長江——這個當年百萬雄師難以逾越的天險。只是因了天黑,我只能在車上看着那不盡的滔滔之水,聽着遠處的汽笛轟鳴。長江與渡船在黑夜與燈光的映襯下,描繪了一幅絕妙的風景畫,它帶着一種動感還有一種夜的朦朧,讓人陶醉。放眼東望,夜泊東吳萬里船的詩句油然變為現實。我的睡意也就蕩然無存了。
到了泰州后,才知道其實泰州的天氣和山東相差無幾。只不過,是農家小院庭前屋后的小橋流水、農家栽種的油菜泛着的深綠,讓人感到了南方與北方的差別。江南,美就美在水與綠。真是應了那句美不美太湖水的句子了。
終於到了我要去的地點。那個小小的客棧里住着我兩位老鄉,他們早早的就在門前等着我了。那是第一次感覺在異地見到老鄉的親切。因為,一路都是陌生,而陌生對我這個十六歲的少年來說,陌生會讓人產生距離,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會讓人窒息。見到他們的一刻,心裡的暖意早已驅走了疲憊。我把帶的東西交給他們,我便躺在江南的懷抱里、在溫暖的客棧美而又美的睡覺。
江南的冬天是特別的。
當我在另一個夜半醒來的時候,窗外居然飄起了毛茸茸的大雪。雪斜斜地、無聲地落在了地上,不一會,我那低矮的窗下便積起了厚重的一層。雪的夜晚,雖然月亮隱去,但由於這雪的映襯,使得這個特定的環境就成了一張黑白的照片,是那樣的美而又濃重。或許,因了我一個沒有畢業的學生第一次體驗這樣的環境,心裡突然生出了些莫名的思念來,真的好想有自已最思念的一個人來陪我共讀此刻,哪怕讓她知道我對她炫耀這裡的風景也好。於是,少年的心惴惴不安起來。夜自然也就無夢了。
早上醒來,客棧里的老闆送了些黃酒給我們。我們三個人便坐在房間里暖爐然後在黃酒里撒上些薑片等佐料溫酒,品着江南的小吃了。那雪捂客棧、客棧里暖爐溫酒、酒桌旁三人疊坐的場景,又讓人記起三國演義里那煮酒英雄的情事來。
距春節只有幾天,南方的鞭炮也正催着我們的行程。
歸去時,車行在積雪裡很慢很慢,我一邊不安地看着司機的動作,一邊又無厭地看着車窗外的美景。天仍然暗,雪依舊下。倒是山東人的話語引來了我座位後面小姑娘的江南細語。那是一種特有的語言,南方特色的語言。但我分明聽得明白,她是在說南方很難見到這雪的。她也是無厭地望着窗外的景色:雪漫漫洒洒地落在了路邊的松樹上,然後似少女舞裙般又將雪兒抖擻滿地,鋪上了一層還沒有人去寫的白紙,任由哪個早來的路人在上面寫下足跡一串。
雪,蓋住了山,蓋住了樹,蓋住了南方的建築。然而,卻不能遮住一滴、哪怕一滴滔滔的江水。大江東去浪淘盡,滾滾長江東逝水。這江的偉大或許就在於它的前赴後繼吧。兩岸的雪白夾着天空中的雪飄,讓雪描畫了江南。江南也因這雪而更秀如詩畫了。
現在,事已經年,逝去的是歲月,留下的只是記憶。當年思念的女孩也沒有能看到當年的雪景,當年的少年也在若干年後,不再聽命於老闆。第一次離家讓我堅強,在困難面前再也沒有掉過眼淚;第一次踏上江南,讓我從此迷上了江南,那如詩如畫的家園。
還有,曾經同路的那位小姑娘,是否也過得安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