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拜年,遇到土家族農民工小譚,說起各自的打工經歷,我們感慨不已。他講述的年關急着回家過年,卻被迫在途中過年的經歷,更是聽得我淚流滿面。
臘月二十七日下午,廠里趕完最後一批貨,宣布放假。大街上不時傳來的爆竹聲,讓我彷彿嗅到了土家山寨的年味,牽動了我思鄉的神經,令我歸心似箭。打電話到火車站訂票,電話那頭的女中音甜甜地說:“對不起,早已賣完。”又問家鄉駐這座城市的長途客運站,回答是:明天還有最後一班車。
臘月二十八日早上,我早早地起床,將換洗衣服胡亂地塞進提包,風風火火地趕到客運站。還好,車還沒走,只是票價貴得嚇人:600元。我咕噥着說:“不是說春運不漲價么?平時票價才兩百多塊嘛……”售票員說:“你坐就坐,不坐拉倒。”我只得掏錢買了車票。上車時發現沒有座位,過道里安着木板,我只好坐在木板上。
臨近中午,客車啟動了,人群安靜下來。
已到年關,公路上車輛、行人較少,也沒有交警查車。客車似乎也像我一樣歸心似箭,它穿村莊、過田野,劈雲破霧,風馳電掣。時近黃昏,駛入衡陽。我向家裡打了電話,告訴老婆:大年三十,一定能與全家人一起吃年夜飯!我的心,沉浸在即將合家團圓的幸福之中。
晚上7點,客車在衡陽境內一個不知名的小村邊停了下來。
乘客紛紛下車,有的急着上廁所,有的趁機伸展筋骨,大口地呼吸着新鮮空氣。有人發現路邊有一口水井,大家又“呼啦啦”地圍過來,拿出毛巾洗臉,我也擠到了水井旁邊洗臉。正忙得不亦樂乎,不料五六個當地村民氣勢洶洶地趕來,說我們弄髒了他們的井水,全車乘客每人罰款五十元。全車共有55名乘客,照這樣計算要“罰款”2750元。打工者賺的都是血汗錢,自然不肯輕易往外掏,更何況這簡直就是敲詐。為此,雙方爭吵起來。那伙人中有一個五短身材、滿臉絡腮鬍的人吵得最凶,他揮舞着一塊磚頭嚎叫着。乘客大都是一個縣的老鄉,面對無理的刁難和敲詐,自然齊心協力,同仇敵愾,我也將雙手握成了拳頭。
有乘客怒吼起來:“老鄉們,打死這些狗日的!”
我們齊聲怒吼:“要得!”性急的乘客舉起了拳頭。
司機和車主趕忙勸阻乘客。司機喊道:“鄉親們,打不得!”車主說:“打了更不能回家過年啦!”
乘客中有人說:“打也打不得,走又走不了,難道要我們在這裡過年?”
有乘客質問:“你們經常跑長途,是不是要與外地人方串通一氣敲詐老鄉!”說這話的人只是猜測,但大家知道這不是沒有可能。客運站名義上是家鄉客運部門駐外地的長途客運站,但實際上是來自家鄉的私人車,私人經營,沿途在哪裡停靠、吃飯、購物、方便都是車主和司機決定,車主、司機與沿途不法經營人員和不務正業者聯手坑害老鄉的事,時有所聞。
眾怒難犯,尤其是在這一觸即發的時刻。車主、司機趕忙向乘客們解釋,請求鄉親們不要誤解。為了不讓鄉親們誤解,車主、司機商量了一下,決定由車主出面做工作,乘客全部上車,各就各位,司機也坐到駕駛室,啟動發動機。車主說:“乘客們都是打工的,掙錢不容易,又急着回家過年,你們就讓讓步吧!”對方不理,依然擋住公路。車主說:“我讓乘客們合計給你們二百元錢,等於給你們買幾包煙抽吧,好嗎?”那絡腮鬍用磚頭敲了一下車身,惡聲惡氣地說:“二百元?你當我們是乞丐呀?今天你的車要想從這裡開過去,最少也得交兩千塊。”車主嘆了一口氣,說:“那我就不管羅!”說完,回到車上。乘客們以為車主真的不管了,正要發作,卻聽車主惡狠狠地高喊:“要命的閃開,不要命的不動!”司機立即開動客車,“轟”地一聲沖了過去。那伙人到底不是視死如歸的“英雄”,面對直衝過來的客車和一車憤怒的乘客,慌忙逃散躲避。氣急敗壞的“絡腮鬍”要扔磚頭砸客車,不料一隻腳踩空,身子栽倒在路旁的水溝里。
車內立即響起乘客的歡呼聲和鬨笑聲。
夜色蒼茫中,客車繼續疾駛。
凌晨,客車進入了益陽的鄉間公路。車窗外下着小雨,路面坑坑窪窪,滿是泥濘,車子顛簸得厲害。我閉上眼睛,整個人就像置身於大海,被一個又一個的波浪推着往前走。忽然,一個更大的浪濤打來,我彷彿被拋上半空,跌下來,然後便風平浪靜了。怎麼了?難道被拋向了一個無人的荒島?……我掙開迷迷糊糊的雙眼,這才明白:客車出了故障。
司機罵罵咧咧地下了車,這裡敲敲,那裡摸摸,大約半個小時過後,他雙手一攤說:“發動機壞了,要到長沙才能買到零件!”大家的心立刻沉了下來,接着有的罵娘,有的怨天,更多的責怪車主和司機不該超載,不然也許不會壞。車主卻說:“十里八鄉的人,都急着要回家過年,我能不讓誰上?”他好象還有滿肚子的委屈。
天亮了。車主和司機一同下車,去租坐摩托車買零件,一個多小時后卻又垂頭喪氣回來了。原來,他們走了好幾公里路才找到一個小村,見到幾個摩托車主,說明了情況,並願意出高價租坐摩托車去長沙買零件,可人家無一例外地搖頭,理由只有一個:過年了,外面的人都急着回家,哪還有去外面的?錢再多也不去!
於是,大家都盼着有車經過。然而,從早到晚,除了幾輛辦年貨的拖拉機往回趕以外,再沒有其他的車輛。天黑下來,乘客的希望也破滅了,而乘客帶的食物也大都不多了。
不知何時下起了雪,冷空氣從玻璃的縫隙里鑽了近來,凍得讓人發抖,大家從行李袋中取出衣服蓋在身上禦寒。我左邊座位上的一個女孩子,邊把一件毛衣往身上蓋,邊說:“這個時候,家裡人正坐在火屋吃年夜飯了。”於是,大家彷彿看到了家裡那熊熊燃燒的木炭火,聞到了那熱氣騰騰的飯菜,聽到了親人們的歡聲笑語。有人想向家裡人打電話,卻發現要麼手機沒電,要麼沒信號。車廂後面,傳來隱隱約約的哭聲,以及一聲比一聲沉重的嘆息。我想到自己打過的電話,想到回家吃年夜飯的承諾,心裡無限傷感,禁不住也想哭。
這時,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站起來,說:“哭什麼?我們同坐一輛車就是一種緣分,現在又在一起過年,緣份更深。我提議:我們把僅有的食品拿出來,大家一同分享,這樣就有了節日的氛圍,好不好?”大家紛紛贊同。於是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在有限的空間里擠出一點地方,擺上數量不多的蘋果、香蕉、八寶粥、健力寶等。到底大都是年輕人,又都是出門在外經歷過坎坷的人,大家吃着,笑着,訴說著各自的見聞和感受,沒有一點隔膜,有的只是一顆顆坦誠的心。
還是剛才那個男人,他又帶頭唱起了歌,唱了“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再唱“流浪的人在外想念您,親愛的媽媽……”。我跟着大家唱,唱到“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時,我幾乎唱不下去了,我哭了。別人也在哭,即使沒哭的人,唱出的歌聲也明顯帶有哭音。“走啊走啊走啊走,走過了多少年華……”蒼涼並帶有哭音的歌聲,飛出車廂,穿過黑夜,傳得很遠很遠……
就這樣,我們在饑寒交迫中度過了大年三十夜。
正月初一清早,終於盼來了一輛從益陽開往長沙的中巴車。司機馬上搭車去了長沙。三個多小時后,零件買回來了,司機趕緊修車,車主、乘客主動打下手幫忙。下午,車子的發動機終於在大家的期盼中啟動了。霎時,車裡車外一片歡騰。
客車重新上路。
離家鄉近了,更近了。飢腸轆轆的我,終於看到了老家吊腳樓的屋檐,以及空中炸響的禮花。
此時,已是正月初二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