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在少年時,經由小康家庭而陷入困頓,那途路中,他看見了世人的真面目。於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但是,那裡去呢?S城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瞭然。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但即便如此,他的滿是憎惡的心中也總有一份美好在。“我的夢很美滿,預備卒業回來,救治象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爭時候便去當軍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於維新的信仰。”
然而,當他在日本一個鄉間的醫學專門學校里,有一回,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着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着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
於是“從那一回以後,我便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
這是魯迅的“棄醫從文”的緣由,於是,他將一生都獻給了他的“立人”的理想。他以為“根柢在人”。“首在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而要“立人”,必須“尊個性而張精神,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性而排眾數”。這裡又隱隱約約的帶到人的自覺的問題。“意者欲揚宗邦之真大,首在審己,亦必知人,比較既周,爰生自覺”。而“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於天下……”
這樣的一些言說,使我很以為然。要改觀這世間,確須先改變人之精神,即所謂的“改變國民的劣根性”。但要改變,先須了解。即先要查出病因,而後才能“對症下藥”,甚或於斟酌揚棄,推翻舊有,重新“立人”。有了這樣的一些念想,我於是行動起來,此後我是化了兩年多時間,去探尋所謂的“人的本性”。
最先聽到的自然是“人之初,性本善”,但我似乎心裡很不以為然,也不知道確切是什麼緣由,但總覺得單以善惡來斷人性,是並不怎樣高明的。因為也常聽到佛家的“性本虛空,性本清凈”之言,不如,先去佛經里看看。
看來看去的看了一通,發現《壇經》里就有兩篇看起來像是關於本性的偈子。這《壇經》是“中國佛教禪宗六祖慧能的傳法記錄。因系在法壇上宣講的經教,故稱”。它還“是中國唯一被尊為經的佛書”。據經中所言,是其時五祖弘忍自知即將圓寂,為傳衣缽,教眾弟子作偈,看他們悟性。大弟子神秀就在夜半寫了一首在牆上,是:“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但一字不識的慧能聽了卻很不以為然,他於是請人代筆,也在牆上寫了一首,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弘忍聽了,口裡叫說是毫不得要領的亂作,叫弟子擦掉,暗地裡卻教慧能夜半去會見。也不知道《西遊記》里孫大聖半夜受教的情節,可是學的這《壇經》否?反正,五祖究竟是將衣缽傳給了慧能了。再看這兩首偈子,當是慧能頓悟了所謂的“空”和“凈”,於是得了五祖衣缽,而成六祖,創頓悟一派。開首的那個神秀和尚,卻還守着漸悟苦修一派。魯迅曾說:“我對於佛教先有一種偏見,以為堅苦的小乘倒是佛教,待到飲酒食肉的闊人富翁,只要吃一餐素,便可以稱為居士,算為信徒。雖然美其名曰大乘,流播廣遠,然而這教卻因為容易信奉,因而變為浮滑,或者竟等於零了”。他又說:“釋迦牟尼出世以後,割肉喂鷹,投身飼虎的是小乘,渺渺茫茫地說教的倒是大乘……”
但是,“空”和“凈”卻不是我所想要找尋的。於是,還是回到那“人之初,性本善”處。這說法其實是發端於“孟二聖”,但《三字經》的第二句是“性相近,習相遠”,那分明又是“孔大聖”的說話了。為探得明白計,我還須到古代去。
《論語。公冶長》篇中子貢就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夫子的文章,即是儒學經典之文,子貢認為容易學,“性”與天道則難學。《論語。陽貨》篇有言:“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這所謂的“性”就是天性、本性,但孔子只是說“相近”,並沒有說是怎樣的。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想說還是本來就以為無分善惡?其中機微,我輩也難以揣度,但僅憑此一端,也就可以大體知道魯迅為什麼說“孔丘先生是深通事故的老先生”了。
但孟子卻不肯這樣含糊,一定要說是“本善”,荀子就又反對了,他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
歷來兩派相爭,到後來總會有中間派或者調和派的。“中學”跟“西學”爭了一段時間之後,就有人出來說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唯物主義一元論”和“唯心主義一元論”爭了許多年,就又冒出個調和派的“二元論”來。而這“善惡”之爭,也不能逃出例外。先是有個告子出來說是“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后又有個楊雄反對,說是“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楊雄是既善又惡,告子是不善不惡,不善不惡只是否認別人的說話,自己的意見卻沒說出來。但告子並沒有學孔聖人的含糊,他接着也說出了自己的主張,即“生之謂性”、“食色,性也”。
看到這裡,我最對告子的人性論以為然,他最起碼說出了人的為動物的天性。誠然,孔子說的也不錯,但他只是說明“性”的一些性質:是初始時人人相近,因“習”而“相遠”的。其實墨子也有類似之言:“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所人者變,其色亦變。”
諸子他們的對人性的不同方面的回答,卻讓我又忽而悟得些別樣的東西。就是“人的本性是什麼”這個問題,其實是兩個方面的問題。一面是這“人的本性”所指的是什麼?就是它包含了哪些內容。另一方面是這“人的本性”是怎樣的?也就是我所一直想要探尋,而似乎終於有所得的那個。但苦尋了許久之後,回過頭來一看,其實我連“人的本性”所指的是什麼也還不甚瞭然。嗚呼,先前的一年多的苦尋算是白費。連這問題本身都沒有弄清楚,就模模糊糊的要去探尋答案,真真是愚不可及。
看來我又須從頭再來了。那麼,什麼是本性自身呢?詞典上說是:“本性,是動物和人或一切生物遺傳所既有的特性。一出生就具備,是先天性的。(如:餓了就要吃東西,想生存得更好,愛護幼代等)後天形成的都不叫本性。”(這裡其實說的是天性)。但我們所要求得的是“人的本性”,是人的“固有的性質或個性”。那麼,我們就先要理解“人”的定義。人作為一種“社會性動物”,單以一種動物式的天性去解釋其本性的全部,我以為似乎還不能夠。馬克思說過,“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馬克思主義雖承認人性的存在,但否認存在普遍抽象的人性。這樣,我是在尋求一個並不存在的東西么?
在沒有接觸到心理學的時候,有一種這樣的猜想:“既然它是研究‘心理’學問,那麼學習它,也就能知道別人的心理,知道別人的想法,知道別人深藏在內心中的東西,自然,它應該也可以探明白人性的了。”現在看來,其時的這樣的念想實在是愚昧之極,但“不知者不罪”,反正我是因此轉而開始去研究心理學了。
開篇看到的,是大意如此的話:“許久以前,宇宙中的一顆行星上出現了人類。很快,這種生物就對其自身以及相互之間的關係很感興趣。他們很想知道:我們是誰?我們的本性怎樣?我們的思想、感受和行為從何而來?我們的身體和精神是怎樣聯繫起來的?我們的大部分知識是與生俱來的,還是我們生來就像‘白板’以供經驗在上面書寫?我們又是如何去理解、掌握和管理我們周圍的人?心理學對這些問題的解答,已經從哲學和生物學的世界性起源開始,進而發展為一門旨在描述和解釋我們如何思考、如何感受以及如何行動的科學。”
哈哈,看來我真的找對了。那麼,再看下去。
物理學家尼爾斯。波爾針對現代科學的一些悖論時說:“既有平凡的真理,也有偉大的真理。平凡真理的對立面就是謬誤,而偉大真理的對立面還是真理。”基因決定了人們共有的人性以及個體差異。這對於人的天性而言是一個偉大的真理,基因形成了我們。但經驗對人的形成也有幫助。在周圍環境和文化中的生活經歷也會塑造人們。這也是關於人的教養的偉大真理,經驗塑造了我們。
看來,心理學已經解釋了關於“人的本性是什麼”這個問題的第一個方面,即“人的本性”本身是什麼?它告訴我們,人或者“人的本性”是由天性和教養共同構成的。因為如果沒有後天的教養,人也不成其為人,也就不會有什麼“人的本性”。
我們雖然是由天性和教養共同構成的,但我們又不僅僅是“天性與教養的產物”,我們同時也是一個開發的系統。基因的影響無處不在,但基因並非萬能。受到DNA指令的限制,各種器官會在特定的部位和特定的時間發育,但人們也可以選擇獨身生活來拒絕生育兒女。同樣,文化的影響無處不在,但也不是萬能的。有時,人們會不顧來自同伴的壓力,過分強調自由,所作所為與社會期望背道而馳。在現實中,人類既是世界的傀儡,又是世界的締造者。人類是基因和環境的產物,這是一個偉大的真理。然而,另外一個真理是,塑造未來的因果關係源於當前的選擇。今天的決策設計了明天的環境。人的思想很重要。人類的生存環境並不像天氣那樣——只是發生的事情而已。人是環境建築師。人類的希望、目標和期待影響着人類的未來。
到這裡,我或許可以給“人的本性”本身下一個定義:是指人在面對一切事物時所懷有的最根本的態度(善、惡、自私之類);更是指導致人的這種態度最根本的驅力(生存、向好之心)。
明白了這個問題本身的所指,我才能更為清晰的面對它。但轉了一大圈之後,還是要回到魯迅的文字中去。他在一篇雜文《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就有這樣一段話:“我現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生物界的現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這生命;三,要發展這生命(就是進化)。”在別一處,他又說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意思其實是一樣的。由此可見,那些懷疑魯迅思想深度的人,絕對是自己根本就沒有思想可言。魯迅對於這樣一些所謂的“根本性”問題,早經有他的一整套思想在。只是,這些在他看來太飄渺,不如批判些現實中的實際問題。這也就是他為何反感佛教中的大乘而推崇小乘的原委。高談闊論些“世界本質”或“人的本性”之類的問題很容易,也沒有風險,斷然不會得罪人。但人們偏偏對現實中較小的毛病都沒有正視的勇毅。
馬克思主義雖承認人性的存在,但否認存在普遍抽象的人性:“只有從人的社會性和階級性出發,才能得出對人性的正確解釋。”並由此斷言:“在階級社會中沒有超階級的人性。”所謂“階級性”,是在有階級的社會裡,反映一定階級的利益和要求的最本質的社會特性。人的階級性是由人們長期處於不同的階級地位,長期以不同的方式生活和鬥爭所形成的。
但是,我的“人性論”想要超越這“階級性”,而把它放在更廣闊的歷史中,早到人類之初,晚到未來不知幾多年。但它到底“是怎樣”的,我並不想立馬就說出來,還是先賣個關子罷。倘一股腦潑出去,後面的東西還有誰看。所謂“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者是也。
11月14日
肖復
舊事重提(之四) 標籤:城南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