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是一位很講究的農村婦女。一個女人講不講究,要看她的衣櫃。
媽媽50年代出生在旬陽縣武王鄉歪頭山下,因為外婆是地主家的小姐,在那個相當重男輕女的時代,我的媽媽竟然讀到了初中。和很多家庭成分不好的子女一樣,她沒有躲過文化大革命這一劫,終止了學業。後來,逢三線建設,我那長相清新可人、能歌善舞的媽媽又被招到三線文藝隊了。三線建設結束后,通過媒人介紹,她嫁給了我的貧下中農爸爸。
70年代末,我呱呱墜地了。從記事起我就發現我們的家非常的不一般!在深山的土凹里顯得那麼乾淨和整潔!最重要的是,有這麼一個新鮮的傢伙,它亮黃的身子,一高一低、相依相傍,緊貼在睡房的黑褐斑駁土牆上雄赳赳氣昂昂地立着,特別是它身上的一面鏡子在昏暗的屋子裡閃閃發光!奶奶說:“丫頭啊,這是高低櫃,你媽的寶貝,可別碰了撞了!”我從此對這個高低櫃產生了無限的仰慕和幻想。我幻想我媽就是故事裡一個落難的公主,而我就是小小公主。聽叔叔說,那時,城裡才剛剛流行起這種柜子,好多人想買都買不到呢!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任何私人買賣都是違法的。而我家的這個,是我的父親——這個沉默的男人花了半個月的時間自己做的。
80年代初,農村實行了責任制,土地承包到戶,我們的大家也分成了三個小家。父親轉正到外縣工作后,媽媽帶着我和妹妹,還有她唯一的家當高低櫃來到武王鄉,租住在一個親戚家。這裡有鄉政府、學校、糧管所、供銷社等單位,是個熱鬧的地方。這時期我們新增了一台很現代化的東西,就是縫紉機。我的聰慧的媽媽,像是受到了仙人指點般的突然會做各式各樣的衣服了!好多人都拿着布料來找她做衣服。她幫他們做衣服,他們有的付給她工錢,有的就換工幫我家種地。清晰記得每逢來人,媽媽都會問:“你是要新樣式的還是老樣式的?”漸漸的,我們家的高低櫃里放滿了別人的新樣式的新衣服。所謂的新樣式,就是諸如褲腿越來越窄,褲腳越來越大的那種。那個時候,我和妹妹就是模特兒,媽媽每想出一個新樣式,就先做了給我們穿,只可惜我倆都不太講衛生,常常鼻子尖兒黑乎乎的,辮子亂蓬蓬的,儘管這樣,我們還是引領了那個小鄉的潮流呢!
90年代初,我上初中了,隨着改革開放的進一步發展,媽媽成了我們鄉有名的個體戶,不光做衣服,也賣布料。店裡的裁剪案子上,布料堆得像小山樣。媽媽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兒,也有使不完的勁兒。我常常在一覺醒來的晚上,看到她從高低櫃里取出一沓錢坐在電燈下笑眯眯地數着。爸爸說,這時,我媽一個月能掙他好幾倍的工資呢!
21世紀,我和妹妹都工作了,我們在城裡買了大房子,媽媽欣然同意回家養老。搬新家的那天,看着那台磨得光溜溜的縫紉機和高低櫃,我總是覺得格格不入。於是和妹妹在私下裡串通着怎樣把這兩個古董處理掉。好不容易,碰到了個收舊傢具的,我們便迅速以30元的價格,並搭配了很多好話,拜託人家把高低櫃搬走了。為此,媽媽很是埋怨了一段時間,她念叨着,改革開放這麼多年,物質越來越豐富,生活條件越來越好,搬了不下十次家,什麼都在更新換代了,可就是這個老柜子和縫紉機,她捨不得丟。
現在,我們家三個卧室都有寬敞漂亮的衣櫥,媽媽喜歡在這些衣櫥之間、里裡外外收收撿撿着,神情是那麼的安詳和滿足。我時常透過她紅潤的臉頰向三十年前張望着,我看到了媽媽青澀少女年代貧苦無助的樣子,也看到了媽媽青年時期勤勞忙碌的身影,還看到了媽媽中年以後生活蒸蒸日上的喜悅神情;我時常穿過她爽朗的笑聲向我的內心深處張望着,我看到了那個黃亮黃亮的高低櫃,卻原來,它一直在我的記憶里閃閃發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