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時節,恰逢十一長假,我照例匆匆趕回百里之外的小村,去幫父母收拾田裡的玉米。如此的做法自我上班以來一直堅持着,畢竟他們年紀大了,一袋袋的玉米在他們肩上一年比一年顯得有分量,我分擔一些,心裡會踏實點。
到家的時候,天就要黑了,放在往常,我早已下班吃過飯,歪在沙發上看電視了。可他們,剛剛趕着驢車從地里回來,一頭灰塵,滿臉疲憊,車上的十幾袋玉米顯得格外沉重。我趕忙過去扛那些袋子,卻發現它們輕飄飄的,比往年差了好多。我暗自疑惑,是不是自己今年又長勁兒了呢?略略一想,不對!像我等這樣整天窩在辦公室里耍筆桿、敲鍵盤的主兒,早就變得手不能提來肩不能挑了,加之年齡增大,更是年年江河日下。見我疑惑,母親便在旁低聲地為我解釋,今年天旱,莊稼長的不好。是啊,今年確實很旱,就連縣城裡的自來水都告急好幾回呢。等我把玉米從袋子里倒出來,才發現個頭比從前的小了一大半,顏色也由金黃變為近乎灰白,握在手裡上面的粒子鬆鬆的,給人以悲涼的感覺。父親倒還樂觀,他笑了笑說,沒問題,就這些你媽我倆兩年都吃不了的。我聽后鼻子一酸,此後的幾天里一直默默地幹活,再也沒有勇氣揣測田裡玉米的收成了。
這些年,每次從家裡幫助收玉米回來,右肩總要擠壓上紅紫一塊色的點子,而且要酸疼上好幾天。可我打心眼裡喜歡這種感覺,因為這代表着我家的玉米又豐收了。在我們這個地方的農村裡,還有什麼能比玉米豐收更讓一個純粹以種地為生的家庭更高興的呢?尤其是我的父母,從包產到戶到現在,年復一年地種了二十多年的玉米,豐收抑或減產給他們帶來的感受比任何事情都要強烈。而我,則是這些玉米的最大受益者,靠着它們,我完成了小學中學大學的學業,邁出了參加工作、娶妻生子等等人生中關鍵的步子。我無法算清楚在這個過程里到底消耗了父母親多少玉米,不過約略地知道那是個大數字。那些年,一斤玉米不過兩三毛錢、四五毛錢,被換成人民幣帶到中學大學的食堂里,是不夠一頓飯的,可我從未挨過餓。所以,我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見到玉米歉收的年景,看到滿地東倒西歪的枯死的玉米秸稈和核桃般的玉米棒子,心裡如同水煮般的難受。
當我還小的時候,父親還年輕,那時候種玉米的都是他們那樣的年輕人。靠着玉米,他們完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心愿,二姑家的表兄,從村裡的小學一直讀到北大的博士,是我這一輩人里最有出息的一個,他同樣也是依靠姑父姑母種出來的玉米完成這一切的。而今在農村裡安心種玉米的,還是父親他們那些人,不過都已經是六十歲乃至七十歲的老年人了。在他們努力種玉米的二十幾年裡,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新形勢使得年輕一代已經沒有必要把他們的生活都託付給玉米。況且,好多時候,幾畝、十幾畝的玉米也不足以支撐起一切了。於是,很少有年輕人不再一年四季堅守在田地里,他們知道,一味的堅守只能讓自己的道路越走越窄。堂弟初中畢業就沒有跟着叔叔種玉米,而是去干建築的泥水工,而今一個月的收入有四五千塊,摺合成今年的光景,那可是十幾畝玉米一年的收成呢。如此一來,玉米的負擔空前減輕了。
臨從家裡回來的那天,一大清早,年邁的姨夫就來喊鄰居用拖拉機給他拉玉米。他年紀大了,走路雙腳有些顫抖,兒子在北京經商,家裡十分的不差錢,可他還是堅持種了幾畝玉米。用他的話說,到了秋天,家裡的棒子架上要是沒有棒子,一年心裡都難受。至此不由得想起前兩年給我們做旅遊紀念品的小周,匆匆從河南趕來又匆匆趕回去,為的是搶收田裡的兩畝麥子。問他為什麼做了如此大規模的旅遊紀念品生意還在乎那一點麥子時,他說不管幹什麼,麥子總是要吃的。所以,不管收成與否,明年的玉米還是要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