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大躍進年代“吃食堂”
(稅月牛痕)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以“大躍進”為主要印記的“三面紅旗”運動,席捲了整個中國。全國5億多農民,為了適應“組織軍事化,行動戰鬥化,生活集體化”的要求,被迫放棄了世代相傳的以家庭為單元的生活方式,攜家帶口地走進了公社、大隊、生產隊為他們興辦的“公共食堂”,過起了現代“烏托邦”式的生活。筆者當時是一名小學生,作為一個普通農民的後代,親歷了這段荒唐事件的全過程。
10天時間正式“開伙”
改變人們數千年生活習慣的變革,在“一天等於20年”的狂熱年代,過程竟變得異乎尋常的簡單。
58年8月上中旬,報紙上首次出現了河南建成人民公社的報道。隨之毛主席向全國發出了“人民公社好”的著名號召。被經年累月的“整風反右”運動搞得人人自危的各級幹部,在主席的號召面前,響應唯恐嫌遲,沒有誰敢對這個問題表現出半點的懷疑與懈怠。58年8月30日,中共淮陰地委向全區發出了《關於大辦人民公社的意見》,之後,全區僅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即於9月13日宣布全部實現公社化。全區12個縣共成立259個公社和12個國營農場。入社農戶達戶,佔總農戶數的97。6%。270多個公社(農場),又以生產隊為單位,建起了68000多家公共食堂。世世代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民,就這樣恍如夢遊一般,一步登天跨進了“吃飯不要錢,勞動不計酬”的准共產主義生活。
筆者所在的生產隊是原淮安縣城郊公社下關大隊第五小隊。全隊有兩個自然村50多戶人家,130多口人。當時的生產隊長叫王兆恆,是土改時期的老黨員。由於我父親讀過私塾,當過私人糧行的管帳先生,因此被生產隊用為會計,也兼食堂的會計。
食堂的房子是金姓一戶人家無人居住的空四合院子,主要建築是上下兩排草頂堂屋加上面東的一排穿堂。該房屋主人自分家分得這處房產後,一直在上海生活,從未回來過。使用這樣的房子做公共食堂,這在當時連牲口傢具都搞記價入社的大背景下,是一點都不用操心的。
食堂的硬件準備,主要是盤砌起一座兩甑一鍋的三眼大灶,以及拆除所有房屋的內部隔牆,好放置各家帶來的桌椅板凳。這點點雜活,對於處於高度亢奮情緒下的社員來說,是根本不值一提的。已被確定為食堂炊事員的本家“三瘸子”,雖然走路一顛一跛的,但精力充足,嗓門特別洪亮。原定一個星期完成的事情,結果只用了四天就全部就緒了。各家帶去的桌椅板凳,齊刷刷地擺滿了上下堂屋。我家由於人口較少,正好家裡又有一張不大的“半桌”,便帶去權充了餐桌。
離食堂開伙做飯還剩最後兩天的時候,公社傳下話來,按大隊組織各生產隊隊干及食堂工作人員,去離本大隊五里遠的萬友鄉參觀人家的食堂。我當時年齡小,也遠遠地跟着人群去瞧了趟熱鬧。自己雖然看不出什麼道理,但從參觀回來大人們的談話中,還是覺出多數人還是很興奮的。只不過到晚上,父親回家后,輕輕嘆了口氣說了句:作孽啊!倒讓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我們隊的食堂從籌辦到9月20日正式開伙,前後一共只用了10天時間。
最擁護吃食堂的是楊小龍
說到集體吃食堂,最興奮、最好奇的是各家的孩子;但要論誰從心底里最擁護吃食堂,則要數村上的楊小龍。
小孩子天性就是“人來瘋”。過去一家一戶吃飯,最多也就那麼幾口人,每天都見面,談不上什麼新鮮感。現在不同了,一到吃飯時間,一百多號人聚在一起,排隊打飯的,熟人聊天的,小孩打鬧捉迷藏的,加上性急的年青人筷子湯勺的敲擊聲,這裡不諦成了孩子們快樂的天堂。我當時是小學生,處於兒童和青年之間,對於這樣的生活方式,自己總體上是很感興趣的。但時間不長,自己便也從大人們的眼神暗語中,覺出有一些什麼不對的地方。
大家背地裡嘀咕最多的,就是楊小龍一家。
小龍弟兄三個他排行第二,父親去世得早,全靠母親好歹將他們帶大。三兄弟最大的18歲,最小的15歲,正是“飯榔頭”的年紀。這楊小龍自小到大,除了鼻子下面永遠流着兩條“黃濃”鼻涕外,唯一讓人稱奇的就是食量大。
食堂剛開伙時,各家吃多吃少是沒有計劃的。每次小龍家打來的飯食(主要是玉米面窩頭和黑麥面饅頭)都要裝滿一大面盆。炊事員為圖省事,窩頭都做得特別大。用我媽的話形容就是“有小孩子頭大”。小龍一個人一頓要吃4個,且青菜燴粉絲管夠。這樣的日子在他家過去是從未有過的。
小龍的母親過日子素來缺少計劃,且喜歡玩紙牌,因此全家飢一頓飽一頓幾乎成了尋常事。合作社后,小龍也到了勞動力的年齡,但“懶龍”名聲在外又加上老氣橫秋,所以誰都不願意和他搭檔幹活。鄰里之間幫忙搭個豬圈、屋頂理理草什麼的,飯倒是管飽的。但一般人家想想小龍能吃不能做,因而也就沒有人願意請到他幫忙。因此,對於楊小龍來說,哪一天能頓頓吃飽肚子,這一直就是個奢望。
現在,國家號召辦集體食堂,實行吃飯不要錢,勞動不計酬,這樣的消息,對於楊小龍來說,無疑是太及時、太愜意了!
從一得到辦食堂的消息起,楊小龍就幾乎沒有一天不去食堂的工地上轉悠。在大隊組織人去萬友鄉參觀食堂之前,楊小龍就提前兩天發布了“萬友鄉食堂泔水缸里都漂的是肉”、“泗陽那邊都已經實行十三包了”等對他來說都是極為重要的新聞。
待到食堂開伙后,幾乎頓頓飯都是楊小龍家第一個領到飯菜開吃。看着楊小龍家飯桌上如雨的筷子和風捲殘雲般吃剩過後的殘羹,一些平時肚量大點的,只是微微鄒鄒眉表示厭惡;但一些原本就小雞肚腸、無事尚且生非的主兒,則時不時地找出茬兒,拉上隊幹部去小龍家的飯桌上理論一番。理論的內容無非是他家的白菜燒粉絲怎麼這麼稠啦,憑什麼他家的燒土豆吃剩下,我們家來遲一腳就不夠吃等等。
隊干們碰到這類的事情,總感到十分撓頭,多數情況下是把雙方都嗆白一頓。但嗆白歸嗆白,爭吵的雙方不到自己都感到嗓門難受支持不下去了,是決不會主動休戰的。在我的印象中,唯一一次爭吵時間最短的,是我父親勸架的那回。記得當時父親說了句:“你們都別吵了,就這樣的日子能過長了就不錯了!”當時的情景是父親的話語剛一出口,滿屋子的人都靜了下來,連爭吵的主角楊小龍也怔怔地愣在那裡,再沒有說出話來。
後來隊上集體食堂的發展情勢,果然被我父親不幸言中。三個月不到的時間,公共食堂的運作方式,就出現了質的變化。
謹小慎微的父親死在食堂會計任上
管糧管草的父親,是對食堂的生存現狀再清楚不過的。
58年是全國上下浮誇風最盛行的一年。在去公社的路上,隨處可見畝產萬斤以上的豐產方標誌牌簇立在田間。我家祖屋的山牆由於緊挨公路,也被搞宣傳的秀才們畫上了幾枚碩大無朋的花生,並寫上一首順口溜:“花生大王,千人難扛,放在屋旁,壓歪了山牆”。在淮陰地區統計的農業生產年報中,58年糧食總產量達到了110億斤,是上一年已然虛報浮誇下形成的數字的2。5倍,其中淮安縣玉米平均單產更是超過了10000斤!而實際的情況是,淮陰地區糧食實收數當年僅為26。7億斤,與57年實收數相比還下降2。3億斤!以至省政府在年底前後不得不緊急調運9000萬斤糧食支援淮陰。
望着日漸減少的庫存糧食,看着公共食堂里絲毫覺察不出半點危機的鄰里鄉親,父親的心都揪疼了。父親多次向其它隊干建議:照目前公共食堂的這種吃法,再大的家當也支撐不了,要儘快實行按人定量打飯;過去我們這裡的地主人家,也不見得頓頓飯都吃糧食而不吃一點代食品;田裡的莊稼一定要收乾淨,現在地里的糧食散落的太多了,這樣子糟蹋糧食是要遭天報應的!
父親梗直的話語,雖然得到隊里多數社員的贊同;但與當時舉國上下盛行的共產風、浮誇風、瞎指揮的大風向顯然是格格不入的。父親的言行很快就引起了公社派駐在大隊的社教人員的注意,在數次隊主要幹部的會議上,該人員多次質問,五隊怎麼能讓這麼個有歷史問題的人來當食堂會計?父親為人謙和率真,又識文斷字,因此在40年前後,曾被當地民眾普選為下關東鎮鎮長(當時屬國民黨韓德勤統治的地盤)。由於身負這樣的歷史包袱,父親平時的為人處事還算是謹小慎微的。但其率真的天性,又讓他在此類是非分明、但卻十分敏感的問題上,屢屢暴露出自己城府不深的幼稚。父親在得知有人查問自己的歷史問題后,思慮再三,便向隊委會提出了辭去食堂會計的請求。隊干們雖然明知我父親是最最合適的人選,但迫於壓力還是同意了我父親的請求。於是食堂會計的重任落到了我的一個遠房堂兄的身上。
堂兄年齡太輕,業務生疏,好玩而又容易衝動,很快就遭到從幹部到社員的一致反對,罷黜舉措在10天以後就發生了。由於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選,隊干們反覆權衡,幾次三番地找上門來開導和動員,父親終於無奈地再次回到了食堂會計的位置上。
經過這次的起落變故,父親臉上的鄒紋又深暗了許多。經久不停的咳嗽,使他原本單薄的身軀更顯得佝僂的厲害。在對待如何辦食堂這個問題上,父親雖然仍有自己明確的判斷,對工作也仍是一絲不苟,但在公開場合,父親的話語已經失去了往日的鮮明和衝動,多數情況下,更是被沉默所代替。
說不清是客觀的情況使然,還是我父親及其他隊干明裡暗裡的推動,五隊食堂在經歷了最初的紅火之後,勉強維持了不到100天的時間,便宣告取消飯菜管飽、不上計劃的做法,而改為按人定量打飯打菜的辦法運行。到臨近春節時,由於大家對菜的品種口味矛盾太大,隊委會再次作出決定,宣布今後公共食堂只負責按人定量供應主食,吃什麼菜由各家自行解決。
五隊食堂當時的這些做法,在今天看來,似乎是多數食堂後來都陸續採取的方式。但五隊食堂由於實行的比較早,決策人還是承擔了一定的風險的。此後,五隊食堂就進入了一個相對穩定的階段,直到61年元月徹底解散。
父親在食堂會計任上,能讓我覺出所謂“沾光”的,那就是父親從食堂里拎回煮胡蘿蔔水,然後再熬成糖糊糊吃這件事了。食堂鍋大,煮的胡蘿蔔多,撈去胡蘿蔔后的汁水,裡面的甜味就特別濃。回來再一熬,簡直比小販賣的梨膏糖還甜。這就是父親留在我的記憶中的僅有的一兩次“特權”!
60年元旦前夕,父親咳喘病再次發作。由於當時醫療條件十分有限,為父親治療的崔麻子僅是一個鄉村醫生。他只顧給病人止咳,卻不懂麻黃素對神經系統的致命的麻醉後果。結果父親因被施用了過量的麻黃素,稀哩糊塗地離開了我們,享年僅54歲。
在清理父親遺物時,除了一把算盤,一本賬本,一支水筆,唯一的發現就是一個存摺,那是全隊社員的所有家當。存摺上的餘額與賬本上分毫不差:6。90元。
我與打飯的木茶桶
自食堂實行按人定量分食制以後,我家每次打飯的任務,就自然地落到了我的頭上。
由於我個子小,母親從家裡翻出了祖上傳下來的一個木製茶壺桶讓我打飯用。茶壺桶比水桶要小,一邊還留有一個豁口,是讓放在裡邊保暖的瓷茶壺嘴子伸出來倒茶用的。我家正常三個人的飯,即便是早晚的玉米面粥,也到不了豁口邊。
從我家到公共食堂,路程不算遠,總在一里半路左右。正常空桶去的時候,我把茶桶的鐵把掛在肩上,很輕鬆地就到了。但回來的半程,可就不那麼簡單了。早晚的稀粥,打好后離邊上的豁口,也就那麼不到一寸,走起路來,稍有顛簸,裡面的粥就會溢出來。再加上我年紀小,拎上這麼個比我矮不了多少的粥桶,本身就比較吃力,茶桶的把子又是細鐵絲的,拎的時間一長,手掌被勒得生疼,因此一路上少不了要息上好幾回。
打飯的次數多了,我逐漸在沿途確定了幾個比較固定的休息點。一處是生產隊地頭的水車棚旁,一處是北頭河邊的大柳樹下,再有一處是臨近祖屋后自留地邊的高埂上。選擇祖屋后和柳樹下面休息,完全是因為路程遠近的關係,而選擇水車棚旁息腳,卻是因為那裡正對生產隊的一片面積不小的農田。農田裡一年四季總有些讓人嘴饞的蘿蔔、瓜蔬之類的作物。而這些作物,對於飢腸碌碌的孩童來說,其吸引力是不言而喻的。
在我的記憶中,我自己也記不清從這塊田地中,到底獲得了多少帶有泥土清香的美食。以至於後來每讀到魯迅先生的《故鄉》,讀到其中“一輪金黃的明月,掛在深藍色的夜空。。。”美文時,總會從心底里升騰起一種恍如置身其中的、說不清是美好還是酸楚的感覺。
公共食堂在糧食問題上窘境,很快又從打到我家茶壺桶里的三餐反映了出來。剛開始實行分食制的時候,我清楚地記得打回去的飯、窩頭、粥,還能勉強讓家人吃飽。一次食堂吃赤豆飯,母親不在家,是我喂的四歲的小侄女。小傢伙吃飯不知道停,只知道飯來就張嘴,結果被我喂得肚子撐得滾圓,幾天不吃不喝,直把我母親嚇得不輕。
往後來,窩頭越變越小,粥越變越稀。各家各戶去打飯的人,也越來越計較炊事員稱飯時稱桿的高低,打粥時大勺子的水平與否了,三天兩頭還會有人把已打回家的飯食又拎回來讓炊事員重新過稱。
待到食堂的稀粥里也出現了胡蘿蔔,整個農村的糧食問題已經是十分的嚴峻了。食堂能供應給社員的飯食,幾乎只能夠一個正常人飯量的一半不到。家家戶戶都在食堂供應的主食之外,又在家裡燒煮了大鍋的南瓜、白菜、豆角等充饑。再往後來,瓜菜都被吃光,人們又將目光投向了長在荒田野塘的各類野菜上,其中有不少野菜,過去是連豬都不肯吃的。
我當時的年齡,僅有十一、二歲,我還搞不懂母親為什麼非得要讓我頓頓去吃那缺鹽少油的蘿蔔白菜。為了防止我光顧吃主食而不吃代食品,母親總是儘可能先把蘿蔔瓜菜等與主食混到一起。記得有一次食堂難得供應米飯,我打飯剛一回來,母親就讓我把大半鐵鍋的胡蘿蔔往裡拌。我沒好氣地拿起鐵鏟就往茶壺桶里一陣猛搗,結果將本來就不十分結實的木茶桶桶底給搗了下來。惹得母親結結實實打了我一巴掌。事後,母親讓我把桶板、鐵匝一件不拉地拿到村西的卜木匠家,從桶底去掉一圈,才勉強修好又繼續用來打飯。
吃食堂時期木茶桶與我分離最久的一次,就是60年署假我去鄉下姐姐家去那一次了。姐夫當時在本縣順河鄉供銷社,是個人人眼紅的單位,我在那裡生活了一星期。供銷社也吃食堂,可那裡的食堂無論從飯菜的品種,還是數量,都遠不是我家裡的食堂能比的。最大的感覺就是它那裡的菜好像滑爽爽的,特別香(其實就是油水多)。尤其讓興奮的是,到了天黑,夜深人靜下來,姐姐還會生起爐子,為我煎上一兩個雞蛋。當我因開學在即將要回家時,姐夫頗費籌措地為我準備了一盤豆餅,這在當時可是緊俏萬分的救命之物。姐夫特地找了一個熟悉可靠的蹬二輪車的,將我送回家來。
當我回家拎起木茶桶繼續我的打飯活計時,從周圍各鄉,紛紛傳來了公共食堂關閉的消息。五隊的食堂由於管理的比較嚴格,在公社、大隊的多次表揚聲里,又苦撐了一段時間,直到61年元月,一個特發事件,才讓其徹底停了下來。至此,與我相伴了兩年多的木茶桶,終於完成了自己的特殊使命。
白裡透紅的炊事員“三瘸子”
“大躍進”時期,人們的臉色普遍是黃灰色外加一絲青綠。長期的營養不良,導致患浮腫病的人也隨處可見。在這樣的大“背景色”下,如果能碰到一個面色白裡透紅的人,那絕對是讓人側目的。
“三瘸子”就是這麼一個讓你驚奇的人物。“三瘸子”本名叫陳鳳棲,是我的一個本家堂兄,在家排行老三。小時得過輕微的小兒麻痹症,走起路來一丟一丟的,因此背地裡多數人都叫他“三瘸子”。
實行分食制之前,“三瘸子”的膚色與大家都差不多,在眾多的男人中間,他只能算是“不黑”而已。“三瘸子”小時候上過幾天學,人又非常的精明,隊里開始籌辦食堂時,就被指定為食堂的炊事員。
“三瘸子”對待食堂的公家事情,那是沒什麼可說的。前面提到的食堂壘灶拆牆等事項,“三瘸子”在裡面領頭協調,既能說又能幹,隊里上上下下,沒有不佩服的。待到食堂正式開張起來,全隊百十號人的吃飯頭等大事,更是讓“三瘸子”的辦事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每頓飯需要多少糧食下鍋,油鹽醬醋各要添買多少,“三瘸子”一般情況下都是一口清。在碰到有些開支較大需要隊干們集體拿主意的問題時,“三瘸子”經常能在關鍵時刻,用他那洪亮而又斬釘截鐵的話語,起到一錘定音的作用。久而久之,“三瘸子”雖然在職務上僅是食堂的一名炊事員,但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影響、風頭幾乎已經蓋過了除正副隊長之外的其它隊委,儼然有了隊里“三把手”的氣象。
就在“三瘸子”的威望與日俱增的關鍵時刻,他與普通人群面色上的差異,無聲無息地擴展為阻止他威信進一步提升的巨大橫溝。
吃食堂初期,人們對災荒可以說完全沒有準備。終日的緊張、狂熱,沒有人去分辨誰的膚色怎樣怎樣。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長年累月備受飢餓煎熬的人們,終於從肌體感覺之外的膚色上讀出了災荒留在人們身上的印記。當人們在某一天早上,突然發現在一大堆灰暗青綠的面孔中,竟然有一張白裡透紅的面容時,就好象猛然找到了導致自己飢餓的原因,於是立時便把所有的憤恨和不滿都發泄到這張面孔上:
多吃多佔首先是“三瘸子”確定無疑的罪名,那張白裡透紅的臉就是鐵證;打飯“看人兌湯”嚴重不公,包庇家人隊幹部,這項罪名,說的人不少,但真要拿出實據來,也還不那麼容易;作風不正,漂亮的女的來打飯,就保准多打。這一指責,雖然有時連傳的人自己都有些膽虛,但卻傳的最廣。一時間,“三瘸子”的這些傳聞,幾乎成了五隊社員家前屋后的所有談資。
最先向“三瘸子”公開發難的,是楊小龍母親。那天我在食堂打飯還沒走,楊小龍的母親就一路罵罵咧咧地闖了進來,上去就將小龍剛打回去的飯食往稱飯的鐵皮盤子里一放,喝叫“腿瘸眼也瞎”“三瘸子”自己看稱。“三瘸子”對楊小龍母親一貫的罵街行徑是司空見慣的,但這一回,對方將罵街矛頭直接沖向自己,這還是第一次遇到。從稱星上看,打給小龍家的飯食份量是不足。但精明過人的“三瘸子”立刻就作出了回擊:打出去的飯是熱的,水氣跑了還能不輕一些?再說小龍路上誰能保證沒偷吃!爭吵到最終的結果,是別的炊事員從鍋里象徵性地又補了小龍家一團飯。
有了這一次的開頭,無邊無際的猜疑和責罵就象原本張開在黑暗中的蛛網,突然被獵物攪動,一下子有了明確的目標,炊事員“三瘸子”幾乎成了五隊社員人人口誅撻伐的靶心。
說來也怪,在五隊食堂里做事的人員,連“三瘸子”在內,也有三、四個人,為什麼大夥不向別人發火,卻偏偏都向“三瘸子”發?其實,說穿了這裡的原因也簡單,一是因為“三瘸子”在食堂里是個主事兒的;二就是“三瘸子”腿雖瘸,但吸收消化功能好,多吃了點,全放在了臉上,讓人一目了然。
也有人算計着想將“三瘸子”的炊事員職務頂掉,但所提動議根本就沒法上隊委會研究。這倒並不是因為“三瘸子”打飯將隊干們侍候得好,而是因為這時全國農村的大辦食堂形勢已經出現了明顯的逆轉,不少地方的食堂已經先後關閉。而五隊食堂卻一枝獨秀,多次受到公社、大隊的表揚,“三瘸子”有功於斯。再說,誰做炊事員都要多吃點,已經養肥了一頭豬,還要再做冤大頭去喂一頭餓虎?
於是,“三瘸子”終於以他那白裡透紅的“另類”臉色,伴隨五隊食堂走完了全部歷程。食堂解散后,更嚴酷的大災荒繼續揉躪着中國大地,“三瘸子”也很快回歸到面色青黃的人群中。
一場大火讓公共食堂壽終正寢
就在五隊食堂維持着外表風光,仍然在艱難地運轉之時,全縣、全地區乃至全國農村脆弱的糧食基石,終於經受不住大躍進、浮誇風、瞎指揮三股邪流的輪番侵襲,無可倖免地癱塌了。
最早從外縣傳來的讓人震驚的消息,是泗洪農村上萬人餓死的“泗洪事件”;緊接着又從更遠的安徽農村傳來“老鼠吃人”、“人吃人”傳聞。一時間,村上的大人小孩,幾乎人人陷入了一種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市場上除了黑市糧食緊俏外,金銀首飾的價格低到了驚人的地步。一付金耳環,換不來20斤玉米。一個普通教師一個月的工資,買不到一袋山芋。“五級工,一擔蔥”,更是當時社會上流傳極廣的形象哩語。我偶爾一次進城,看到當時淮安縣最大的國營飯店“淮安飯店”貼出的營業招貼,上寫“高級飯”一桌108元(相當於一個普通教師四個月的工資),主食竟然是黑麥面饅頭!
還有讓淮安老百姓至今仍感嘆不已的消息:淮安縣委書記李仲英,因抵制浮誇風下形成的高徵購,寧願去省城受處分,也不讓再從淮安調出糧食,結果人被逼瘋,因此失去了工作能力。
上述的所有傳聞,經筆者事後至今的查證,都是真實的。其中泗洪餓死人事件,其餓死人總數竟達到17256人。另外,泗洪還有51529人患浮腫病,占當時泗洪人口總數的9%以上。對縣委書記李仲英,筆者在與年歲稍大的幹部教師交談時,經常聽到他們發至內心的稱其為“李青天”。一任縣委書記,能在其隱出政壇數十年後,仍在幹部百姓中擁有如此的口碑與威望,這確實是難能可貴的。
筆者所在的城郊公社下關大隊,與上面所記述到的地方相比,情況要稍好一些。但社員群眾在食堂供應的飯食之外,所用來充饑擋餓的物品,至今天羅列起來,仍然是讓人感到十分震撼的:除上面提到的白菜、胡羅卜、南瓜、豆餅、野菜之外,蘿蔔英子、山芋葉子、榆樹皮、掃帚柳葉子等,均是各家常見的食物。稍有一點門路的,能從豆製品廠找人批條子買來豆腐渣,能從酒廠買來釀酒後的剩餘物山芋渣,則在當時絕對算得上是罕見的奢侈食品。與五隊僅一河之隔的螺絲村,生產隊管理比較混亂,社員的生活就顯得更為凄慘。其中有一戶馬姓社員,一家四口全部患上浮腫病,由於飢餓難忍,就從地底挖掘一種叫“觀音土”的河泥充饑,結果吃下后連屎都拉不下來。
五隊的食堂就是在這樣芨芨可危的大環境下,艱難地支撐到了61年的元月份。
當我得知食堂失火的消息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打早飯時間。母親見我揉着惺松睡眼正在摸弄木茶桶時,對我說:“今天不要去了,食堂夜裡失火已被燒光了”。
聽了母親的話,我一下子怔住了,放下茶桶,便向食堂的方向跑去。老遠就見食堂的屋基處,已是一片廢墟。大隊、小隊的幹部都在那裡,還有穿公安制服的人在廢墟上丈量察看着什麼。在廢墟一角,原在食堂專管燒火併負責守夜的金二爹,一臉惶恐地呆坐在那裡,兩眼無助地望着在現場察看的幹部們。
事後聽大人們傳說,現場堪查沒有發現人為縱火的痕迹,食堂失火的原因,是金二爹頭天夜裡的灶火沒有清理乾淨造成的。
就在各家都在為食堂沒了,忙於到隊房裡去領口糧時,一聲尖厲的警笛,打破了小村的寧靜。緊接着,一陣零亂而雜沓的腳步聲響到了屋后,有人高喊着:公安局來抓人了!我和母親連忙循着喊聲跑過去,只見一輛土黃的警車停在路邊,兩三個公安人員正架着金二爹向車上走去。原本就比較木納的金二爹,此時已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幾乎是被拖架着弄上車的。
這就是家鄉的公共食堂留在我的印象中的最後一張記憶截圖!
由於五隊食堂是全公社乃至全縣都數得上的樣板食堂,就這樣毀於一場大火,因此金二爹被判了在三年徒刑。
苦澀的記憶已然十分的久遠,我真的不想在再回到這段讓人心酸的往昔中去。
2006。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