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71歲那年走了。
毅然地回故鄉去了,到生他養他的父母身邊去了,到他朝思暮想的關中平原去了。他是去看望,陪同,他那些苦難的祖先去了,他是去告慰,安撫,他那些不幸的靈魂去了。也許只有這樣,他的內心深處才能得到平靜,一生才能得到圓滿。
父親有一個無比苦難的童年,十分悲慘的少年。可是他沒有屈服,沒有失望。
1934年秋天,父親出生於陝西咸陽毛村,一個貧苦農民家裡。一大家人,三世同堂,住在草房,無錢無糧,缺衣少食。寡婦曾祖母,帶領五個兒子,兩個女兒,艱難度日。男兒出門當長工,女兒早早出嫁做童養媳。由於長年勞作不停,出力過度。父親的三叔成了盲人,家裡養活不了,只有出家當和尚,混口飯吃。七叔半盲半聾,到處討飯,讓國民黨抓了兵丁,生死不知。六叔又聾又傻,繼續在外扛長工,打短工,一年到頭,掙不了多少糧食回家。大伯身體不好,無力干動重活,只有挑着擔子,走街串巷,賣涼粉,賣燒餅,養家糊口。自己的父親,因為長年鑽在地底下,給地主挖掘地道,藏儲車馬糧食,熱人受了涼氣,成了瘸子,被地主掃地出門,留在自己家裡,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在萬惡的舊社會,父親一家,實在是走投無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無聲。為了活命,父親的幾個姐姐,十二歲也都賣給人家,當童養媳了。父親十三歲,也去給地主幹活,出的牛馬力,吃的豬狗食,常常受凍受餓,挨打挨罵。就如此,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了解放。分了田,分了房,分了牛,分了糧。父親,白天又高高興興去學校上學,認真聽老師講課,晚上就積极參加社會活動,跟工作組批鬥惡霸地主,跟團支部學習革命道理。父親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頑強掙扎,大膽探索,終於尋找到了革命工作的機會。
父親在如火如荼的青壯年時代,艱苦奮鬥,流血流汗,把壯麗的青春年華,獻給了黨和人民的偉大事業。
父親16歲考上了西北財貿幹部學校,是全村唯一的幸運兒。當時國內戰事初停,政權還不穩固,國家百廢待興,急需管理人才。父親僅僅在學校,上學一年多時間,就踴躍報名,積極響應黨的號召,自願來到廣袤無垠的新疆,投身到保衛邊疆,建設邊疆的戰鬥當中。後來聽說,他歷盡千辛萬苦,有時騎馬坐車,有時步行翻山,冒着黃沙風雪,頂着饑渴寒暑,一會和國民黨殘兵打仗,一會與土匪強盜交火,一直走了幾個月,才進入烏魯木齊。有些人中途就跑了,堅持到終點的不多,最後他們一起來到塔城的,只剩下三個人了。塔城地區管轄,烏蘇,沙灣,和豐,托里,裕民,額敏,塔城共七個縣。父親最早被分配到,塔城行署合作辦事處工作。那時塔城很小,人口很少,各民族雜居,漢民族不多。這裡說的是塔城縣城,距離前蘇聯邊界線只有十八公里。一條中心路,兩個十字街,,三個清真寺,五條小河流,土路土牆土房子,馬車牛車爬力子,下雨天泥濘滿地,颳風時灰塵四起。大街小巷的道路兩旁,到處都長滿了大樹野草,牛羊就在大街上,路兩旁,亂跑吃草,遍地都可以撿到牛糞馬糞。一個縣城沒有電燈,家家都用馬燈,沒有幾個小食堂,戶戶門前都是囊坑,沒有大商店,有幾個貨郎擔小商小販。沒有自來水,人人都在渠溝里挑水,做飯洗衣。沒有煤炭取火,戶戶都燒牛糞塊,阿萎干,住的蘇式房,睡的是熱炕。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火車汽車,山珍海味都是空想。後來有一個順口溜,形象的概括了當時的塔城舊貌,“牛糞塊,芨芨草,二轉子丫頭滿街跑”……這兩年,父親時常到和豐縣去,任務是籌建縣供銷社。當時的和豐縣城更小,一個喇嘛廟幾十戶人家,就沒有個正規的街道。他一般都是騎上馬,走山路,要趕幾天幾夜的路程,翻山越嶺,才能到達和豐縣城。在路上被馬摔過,被蛇咬過。有時遇見大風沙大風雪,還經常迷路,缺糧斷水,饑寒交迫。晚上就怕碰到狼熊虎豹等野獸,擔驚受怕不用多說,一路同行的人就怕天亮少一個……一九五八年大鍊鋼鐵時,父親正式被調到托里縣供銷社工作。那時托里縣城,一條街半里長,吃水都去一個泉里挑。眾所周知,托里比塔城的條件更差,漢族人口更少。父親說,剛到托里縣這個,少數民族人口聚集的地區,生活困難多,語言交流難,進貨不容易,送貨更是難。冬天下鄉,凍死凍傷,有可能隨時發生,夏天支農,毒蛇咬死咬傷人馬的事情,也遇到不少。特別是春秋,父親常常跟着馬車,上山下鄉,為群眾送貨,不知都翻過多少次車,傷過多少次人……就這樣,父親也從來沒有退縮。還是不怕艱難困苦,不惜生命代價。在托里一干就是三十年,染了一身的地方病,高血壓,氣管炎,關節炎,肝包蟲。由於肝包蟲等病,開刀動手術,輸血,給父親傳染上了丙肝,這種病就是最終奪去父親生命的真正元兇。父親退休以後,尤其是搬到奎屯沒有幾個年頭,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以後越來越差,直到病故。屈指算來,父親在世行走71個春秋,從1951年進疆到1994年退休,工齡43年,再到2004年病重回陝,在疆53年。七十一年,在宇宙的長河裡,僅僅只是彈指一瞬間,而在人生的旅途上,又是多麼的漫長啊。尤其是在那個艱苦的歲月,幾乎等於是從地球的一個起點爬行到了地球的另一個終點。父親始終不渝的,在人生的道路上,堅強的奮鬥着,朝着自己既定的目標,艱難的跋涉着。從不言苦,從不叫累,從不怨天,從不怪人。他一個人從遙遠的故鄉來到新疆拼搏,就好似一個探險者一樣,在荒無人煙的大沙漠里,把生死置之度外,伴隨着日起月落,風停雨過,終於走到了自己一生都在追求的事業高峰,也走到了自己偉大而珍貴的生命的歸宿。父親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裡,由一個貧苦青年,轉成了國家幹部,由一個共青團員,成為了共產黨員,由一個財務會計,升到了商業局長,由一個人來到新疆塔城工作,發展成兒孫一幫遍及全疆各地。父親一路走來,即成就了自己的事業,也成就了兒女的輝煌,即報答了共產黨的恩情,也報答了新疆各族人民,即沒有辜負自己貧困的祖宗父輩,也沒有辜負自己可憐的父老鄉親,即經歷了一個一個風雲時代,也保全了一個一個幸福家庭。父親,你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你是我們的領路人,拓荒的創業者。天下國家,你頂天立地,平凡一生,你造就偉大。我們永遠崇拜你堅強的性格,我們無限敬佩你執着的追求。
回望父親走過的漫漫長路,聆聽父親經歷的坎坷故事,有多少艱難困苦,有多少暴風驟雨,有多少天災人禍,有多少妻離子別,已經都成為了過去,變成了他的一頭白髮,變成了他永遠不能癒合的傷疤。父親從來不願意提起,也從來不會忘記。就是海枯石爛,他所經歷的磨難也不會改變,就是燈滅油干,他所刻骨銘記的事件都不會走樣。彷彿就在昨天,好像就在眼前。父親過去也曾經給我們說過,當他登上開往西去的汽車,路過家門口的那一剎那,望着遠去的村莊,望着自家的草房,望着年邁多病的爹娘,望着追趕汽車哭喊的弟妹。心如刀絞,肝腸似斷。但是他下定決心,舍小家,保國家,一定要抓住這個革命機會和自己的窮命抗爭到底,堅決走出苦海。父親堅定的走向光明美好的新社會,走向高歌猛進的新事業。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工作最艱苦的崗位去。保衛紅色江山,保衛勝利果實,建設嶄新國家,報答黨的恩情。父親一生的成就,開啟於他這一關鍵的抉擇。事實證明,他的頭腦是無比清醒的,抱負是非常遠大的,追求是特別堅定的。跟着共產黨走,這一步是完全走對了。
父親一貫是非分明,光明磊落,堅持原則,嫉惡如仇。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父親身為托里縣供銷社主任,不怕引火燒身,就在全縣公然貼出去一張大字報,嚴正聲明,本人不參與派性,不參加文攻武衛,不挑逗群眾斗群眾。紅衛兵,造反派,看到后十分不滿,衝到家裡和單位,窮凶極惡的揪出父親,壓着他到處遊街示眾,大會小會不停批鬥,後來叫他白天打掃垃圾,晚上在機關看夜,再後來叫他下鄉勞動改造,直至關進五七幹校。對此,父親沒有屈膝求饒,也沒有逃跑自殺,更沒有說假話,捏造事實,討好壞人,陷害好人。他始終相信群眾相信黨,相信烏雲過去有太陽。他在這個天下大亂,人人自危,形勢對自己十分不利的緊要關頭,想的不是個人安危,而是國家利益,單位安全。那幾年他日夜不停的巡邏查哨,看守庫房,站門市部,始終沒有離開工作崗位一步。我們小的時候,經常看見他一手拿個木棍,一手拿個手電筒,保護公共財物,不被壞人搶劫,保護廣大職工,正常工作生活。父親,你就是你,你從不信邪,從不怕鬼,從不貪生怕死,從不隨風搖擺,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壞人看見你退縮膽寒,好人盼望你撐腰壯膽。最讓廣大幹部群眾佩服你的是,文化大革命鬧得那麼凶,打死打傷那麼多無辜領導,許多人只求自保,“不敢亂說亂動”,更不敢站出來伸張正義,批評錯誤,有的人連工作也不要了,跑到外地躲藏起來了。而父親卻不怕孤立,不怕坐牢,不怕打砸搶,堅持工作,堅持抗爭,堅持講真理。為了國家利益始終站在風口浪尖,吃苦在前,享受在後,見了榮譽就讓,見了困難就上。做到說的少做得多,責人少律己多,不搞團團伙伙,不拉幫派體系。我們明白,父親文化大革命運動中,之所以沒有被壞人整死,得益於他的貧寒出身,得益於他的為人處事正派,得益於他的一身浩然正氣。我們做兒女的,只能望其項背,永遠不可能超越父親。
父親的眼光總是遠大的,胸懷總是寬廣的,態度總是樂觀的,希望總是充滿的。無論何時何地,無論順境逆境,從來沒有見到他流淚,從來沒有聽到他罵人。但是當他知道全縣所有的學校停課鬧革命,孩子們上街參加武鬥,許多人被打得頭破血流以後。他寢食難安,坐卧不寧,在家裡一邊罵娘,一邊立即召集全家會議,通過所謂的“民主決定”將妻兒送回故鄉,去讀書生活,經風雨,見世面,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記得那是一個冬天的拂曉,天寒地凍,大雪紛飛,父親看着心愛的妻兒,依依不捨的坐上貨運汽車。當開車的汽笛忽然拉響,汽車緩緩開動,聽着孩子們的哭喊聲,看着孩子們揮動的小手。你不忍心目睹,這個生離死別的場景,猛然間轉身,進了自己的屋裡,偷偷留下了痛苦心酸的淚水。從此,父子天各一方,誰死誰生兩茫然。我們天天盼,夜夜想,等着你回老家來接我們回新疆,一等就是十個寒暑。我們從兒童時代,等到了少年時代,又等到了青年時代,我們從城裡娃,變成了農村娃,馬上就要變成老農民了,也沒有等到你回來。那時你只有不斷的給我們寫信匯款,你的每一封書信都是一種牽挂,你的每一次匯款都是一種親吻,你的每一次探親都是一種鼓舞。每一次收到書信和匯款,我們都象親眼見到你一樣高興,飛跑回家報告母親。然後,我們把書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傳來傳去的看,眼淚打濕了同一頁信紙。當我們看見紙張上的舊痕新淚,我們知道那是父親牽挂兒女,兒女想念父親的淚水。我們至今沒有忘記,你在自己生死難料,性命不保的情況下,省吃儉用,日積月累,將每月僅有的70元工資,分成三份,一份郵給爺爺奶奶,一份留給自己,一份準時寄給妻兒吃飯上學。由於祖上貧窮,沒有什麼家產,更沒有寬裕的住房。我們剛回故鄉,借宿於爺爺奶奶家裡,沒有自己的住房,你就到處舉債買木頭,買門窗,買磚瓦,自己動手拉土和泥,打土坯。最先,勉強蓋了兩間廂房,幾年後又蓋了兩間廈子房,我們總算學習生活,有了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父親遠在新疆,大哥又去當兵。村裡冬灌,一些人不負責任,洪水把我們的新房子沖壞了。我們沒有靠山,我們沒處講理,我們母子只有忍氣吞聲,在北風呼嘯的寒冷冬天,搬進生產隊的場房,蜷縮了一兩個月。村裡的老人都說:咋不叫你孩子的爸爸和哥哥回來。母親卻說:回來又能咋樣,鄉里鄉黨的,也不是故意的。父親,當你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以後,又是給鄉里打電話,又是給村裡發電報,又是給我們寫信,把你都急壞了,也沒辦法。因為文化大革命還處在高潮,你也不自由。母親頑強的帶領我們,終於熬過去了這一大難。唐山大地震那年,陝西也鬧得挺厲害。從秋到冬我們和全村一樣,都住在街道的臨時帳篷里。由於特別擔心老家的老老少少,加之政治形勢稍微好轉,你身穿一件舊衣服,肩挎一個舊書包,回到村子和我們一起共度難關,有些人背後取笑說:還以為你是郵電局送報的來了。當時雖然陰雨連綿,風餐露宿,地動山搖,驚心動魄,但是你卻鎮定自若,徹夜不眠的守護着我們的家園。小夥伴們,好像這時才知道,我們是有爸爸的。便一齊問我們:你爸爸在新疆放馬呢?後來他們才知道你是一個局長,不久附近的村子,都知道了這個消息。此時此刻,我們多麼自豪,我們有爸爸了。我們多麼幸福,我們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
父親一生遇到大事不糊塗,頭腦清醒,洞察細微,善抓機遇,處事果斷。就說打倒王,張,江,姚“四人幫”以後,舉國歡慶,天下太平,大部分人們,一直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而父親卻在默默的深思,國家的前途命運,新疆的發展穩定前景。他自己慢慢想,和別人悄悄議,黨和國家今後怎麼辦,人民就這樣窮下去嗎?他在困惑的時候,看到了光明日報上,刊登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文章,他敏銳的感覺到,黨中央很快就要正本清源了,不搞以階級鬥爭為綱了,要搞改革開放了,要大搞經濟建設了,要平反冤假錯案了,鄧小平有可能重新出山了,挽救我們的國家了,新疆也有希望了。所以,父親心潮澎湃,夜不成寐,在第一時間裡,毫不猶豫的,將我們又從陝西遷回了我們出生的地方,他奉獻了青春年華的熱土。我們回到新疆,積極投身於建設邊疆,保衛邊疆,這一光榮而偉大的事業當中。日月如梭,時光如箭。我們親身經歷的三十年也過去了,不但全國改革開放取得了重大成效,神州處處鶯歌燕舞,大江南北舊貌換新顏。而且新疆這個昔日的不毛之地,今天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道路四通八達,飛機南來北去,工廠星羅棋布,城市高樓林立,農村糧棉成山,牧村牛羊滿地,各族人民團結友愛幸福生活。特別是父親曾經生活戰鬥過的塔城,托里,和豐,市容市貌日新月異,城市面積都比解放初大了二,三十倍,群眾生活水平超過改革開放初十幾,二十幾倍。人們都可以看見:小縣城的白天,綠樹成行,高樓成群,電杆成排,線路成網,道路硬化,廣場美化,彩旗飄揚,喇叭聲響,門頭商場四處都有,市場繁榮熱火朝天,各種車輛跑來走去,各族人民歡歌笑語,文明單位越來越多,五好家庭處處可見;到了晚上,大街小巷燈火通明,夜市酒店人員爆滿,老老少少休閑鍛煉,男男女女唱歌跳舞,卡拉OK響徹雲天,電視手機五洲相連,電子郵件說到就到,電子匯款不等上班;真是和諧社會,幸福人間,人人發展,機遇無限,這麼許多許多的變化我一時也說不清,道不完。再說一說我們全家的生活,也是象芝麻開花節節高,幸福的歌兒唱不完;兄弟事業有成,姐妹家庭美滿,收入年年增長,住房不斷換新;大哥開辦了公司,小弟買了私家車,等等就不一一列舉了。現在看來,當初父親是看準了政策,抓住了機會,行動快,辦法好,從客觀上,為我們升學成才,努力工作,一家人團圓,一起生活,創造了有利條件。看今天,憶當年。我們返回新疆時,家裡一貧如洗,買不起床桌子凳子,母親在家養豬養雞,大院里還種了各種小菜。父親領着我們,去撿舊磚塊,用自行車包裝板,爛木頭硬紙盒,給我們搭床鋪,做桌凳。家裡買不起煤炭,就燒煤炭渣子。冬天買不起牛羊肉,就吃便宜的牛羊雜碎。在這麼艱難的情況下,父親也沒有忘記,由農村到部隊當兵的大孩子,和在農村就訂婚的大媳婦。先是給大哥寄錢寄物結婚,后是把他的一切手續轉到塔城民政局。大嫂隨大哥復轉遷回新疆以後,在當時的家庭條件下,父母親克服人多房少,傢具少,經濟困難,吃不好,關係難處,矛盾多,開支又大,收入少,等等一切困難,給大哥大嫂最好的房子,床鋪,傢具使用。大哥工作以後和大嫂搬到單位上面去住,父母親把家裡僅有的新式傢具都給了他們,自己房子卻留的是舊東西,看書寫字都沒有桌凳。常言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養兒不知父母恩。父親對我們一貫是十分嚴厲的,從不嬌生慣養,掩蓋惡習。父親對我們更是無比關心愛護的,從小發現缺點毛病,就不放過,經常嚴厲批評教育。他有一句名言:給孩子一個好心,不要給一個好臉。所以我們兄弟姐妹從小就怕父親,其實他也從不動手打人,隨便罵人。父親,你為我們盡了心,流了汗,擔了驚,受了怕。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那為我們流幹了淚水的眼睛,你那為我們勞累的骨瘦如柴的身軀,你那從不願訴說的愁和恨,你那從不想講出的苦和累。父親,你把我們送回老家農村沒有錯。尤其是我這個最調皮的孩子,不然我們在新疆就惹出大事了,也可能對全家來說是災難性的。所以說,你的果斷決策非常英明,你不但挽救了我們的學業,也保護了我們的生命,你不但讓我們緊密聯繫了父老鄉親,也讓我們深深體會到農村的艱辛。回想我們在農村生活的十年,從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到“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我們學習到了不少知識,懂得了不少道理,看到了城鄉的很大差別,體驗到了農民的辛苦,知道珍惜今天這來之不易的生活了。這是苦難也是財富,這是苦悶也是喜悅,這是個小村莊,也是個大學校,這裡有祖宗傳下來的經驗,這裡有金錢買不到的教誨。父親,你把我們及時接回新疆,投身改革開放更是非常正確的,不然我們就在農村娶妻生子,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可能發展這麼快,不可能早早有所作為。你的大智大勇流芳千古,你的大恩大德永世難報,你不但對我們有血肉之軀的生養之恩,而且對我們也有思想靈魂的再造之恩。我們永遠不會辜負你,不會忘記你,你永遠活在我們子孫後代的心中。
父親,在人生的每一個十字路口,你都沒有走過錯路,在重大的每一個關鍵時刻,你都沒有決策失誤,自己的命運讓你緊緊的扼住了咽喉,自己的風險讓你慢慢的變成了機會。你辯證法學得好,生活閱歷豐富,理想遠大,自學成才,業務能力強,領導水平高。改革開放初期,你仍然擔任商業局長,管理八大公司,打招呼的多,走後門的多,權利很大,人人眼紅。本來你可以四平八穩,坐享其成,吃香的,喝辣的,應付上級,拉攏下屬,混到退休,但是你卻面對挑戰,抓住機遇,愛崗敬業,順應潮流,不怕麻煩,不怕艱難,頂着壓力,排除阻力,不講面子,不顧干擾,實事求是,大膽創新。最早在商業系統,開始大力推行企業承包責任制,一舉扭虧為盈,國家集體職工三方得利,在全區樹立了典型。黨中央提倡使用“四化”幹部以後,你就帶頭在機關和八大公司選拔年輕幹部,走在了全縣組織工作的前頭。父親,你就是一個時代的弄潮兒。不甘寂寞,勇於創業,這就是你的天性。因為工作搞得好,人人都得利,一些人為了報答你,送來煙酒牛羊馬肉,都被你拒之門外,一些人為了感激你,請你吃飯喝酒,都被你一一謝絕。父親,你一輩子走的端行得正,上級滿意,不尋私情不搞特權,群眾公認。你有理論修養,你有實踐經驗,黨校經常請你去上課,商校定期叫你去講話,書記通知你去彙報成果,縣長安排你去調研創新,地區讓你在大會上介紹經驗,自治區派你出疆參觀學習。那時,你很紅火,很走運,幹勁大,思路新。上級考察你當副縣長,負責經濟工作。誰料你卻推薦你的下級,說別人比你年輕,比你文化高,比你能力強,比你身體好……正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我們親愛的母親,身患腸癌,一病不起。五個孩子,各奔東西,忙於工作,勤於學習。記得大哥是五金公司經理,我調到陝西公安局工作,妹妹結婚,三弟小弟在北京上大學。怎麼辦?一頭是工作,一頭是家庭。父親一生非常熱愛自己的事業,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從不請假休息,稱病療養,從不對工作馬馬虎虎,應付差事,從不借工作之機大吃大喝,遊山玩水。同樣的,父親一輩子對待自己的家屬子女也格外負責,一貫是有福同享,有難自己先當,從不抱怨家庭拖累,從不嫌棄兒女累贅,忠實妻子,撫養兒女。在這兩難之際,在這萬般無賴的情況下,父親選擇了退休。縣委領導捨不得你這個幹才,政府領導也不同意你這個業務尖子早退,實在無法,你只有一邊照顧卧床的母親,一邊指導走馬上任的年輕幹部工作。自己退到了二線,到了九十年代中期,組織上才正式給你辦理了退休手續。多年以來,父親先後陪同母親到西安,烏魯木齊,奎屯,石河子,額敏等地診斷治療,都無效果。春節快到了,我剛從陝西又調回新疆工作,母親病情又加重了,心情很差,叫她吃藥打針,她都拒絕,她說看不好了,白花錢,她也不想活了。我,大哥和父親好不容易說服她轉院治療。後來二兒媳單位建設局派車,把母親送到奎屯州醫院,才查出病因,原來不是萎縮性胃炎,而是肚子長了一個瘤子。由於母親當時身體十分虛弱,奎屯醫院設備條件差,我們連夜把母親轉到新疆醫學院動手術,才救了母親一條命。這次多虧姑表哥和大哥了,剛開刀時先由姑表哥和大哥陪床,一周后我和姑表哥照顧母親。記得當時我剛結婚沒有錢,為了我們三人吃飯開支,我把一身毛布衣服和皮大衣都賣了,每天只吃兩頓飯,才勉強維持到母親出院。為此,父親過意不去,幾次給我們說,你是咱們家第一個工作的,工資一直都交給家裡了,本來你們結婚,家裡準備三千塊錢,現在***又病了。我說不要了,媽媽病好了我們都放心了。那一刻,我們看到父親鬆了一口氣,他從心裡感謝兒子和媳婦體諒家裡的困難。他經常說二兒媳有文化,懂道理,顧大局,對人好。父親那時,即經濟困難多又精神壓力大,即當爹又當娘,做飯洗衣,照顧母親,還經常遇到,不高興的家務事。但他從無怨言,從不給親人訴說,從不跟母親發火,從不影響兒女工作。天大的事,都一個人扛着,一直到母親基本恢復健康,父親臉上才露出一點笑容。三弟調到奎屯以後,夫妻分居,工作忙碌,兩個娃小,沒人照看。父親當時剛查出丙肝,身體還可以,就跟着一同前往奎屯,母親後來也去了,小弟一個人留在托里,守護着父親一輩子,創下的那些家業。兩個老人在奎屯,一人照看一個孩子,上學接接送送,回家吃喝洗涮,非常盡心,十分辛苦。沒過幾年大哥的兒子,也到奎屯上中學,吃住在爺爺奶奶家裡,二老操心勞累不說,吃苦受罪不怨,有苦有淚往自己肚子里咽,從不和孩子們吵吵鬧鬧,媳婦兒子,誰耍脾氣,他們都一樣對待,都是保持中立,默默無語。一晃又是幾年過去了,父母就這樣辛辛苦苦的,直到大孫子考上大學,才感到輕鬆一些。這時父親病情已經加重,從一般的打針吃藥,轉成了住院治療。開始一年住院一次,後來一年住院兩次,再往後來一住進醫院就不出來,出來幾天又要住院。我們兄妹人人平等,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從不計較父親幫了誰,從不說父親偏誰向誰。兒女們能如此頑強和大肚,即是父母親優秀品質的遺傳,也是父母親從小言傳身教的必然結果。
父親晚年,生活在奎屯是幸福的,心情是高興的。首先是這裡的氣候好,醫療衛生條件好,人居環境好,交通也方便,其次是我們兄弟姐妹,親戚朋友都陸續搬到奎屯來了,住在一起,聚會也方便。父親有病,出出進進到醫院,有車接車送,來來回回到托里塔城,都是專車專人陪同。平時請他吃飯的人不少,過年過節約他串門的家很多,兒孫繞膝,高朋滿座,父親高興,鄰里羨慕。父親最驕傲的是,幾個兒子爭氣有本事,成家立業,沒有讓他破費操勞,幾個媳婦漂亮能幹,過門就白手起家,一個比一個會過日子,幾個孫子養的白白胖胖,個子長得高,腦瓜子聰明,將來可以自食其力,甚至超過兒子女兒。父親年輕的時候,出差多,下鄉多,東奔西忙,整天勞累,下班回家就想好好休息一下,喜歡安靜,怕孩子吵鬧。父親年老以後身體多病,呆在家裡多,出門少,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平時見面少,他又怕寂寞,喜歡子孫滿屋,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父親最喜歡吃二兒媳做的飯,住院幾年大部分都是她走路打的去送飯。有時父親和母親,帶上兒孫親戚來到我們家,吃羊肉泡饃,臊子面等老家飯,一吃就是一天。父親說二兒媳肚量大,不怕吃虧,性子直,有啥說啥,不調臉子。父親雖然身患重病,不斷打針吃藥,但是思想十分樂觀,為人處事積極向上,天天讀書寫字畫畫,每晚必看新聞聯播,每早必聽收音機,月月定有《軍事天地》,天天都看《參考消息》,年年都買《讀者文摘》等雜誌,經常和兒女們談論國家大事,熱心參加社會公益活動。如,九八抗洪,他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四處奔走,八方參與,號召扶貧幫困,動員助人為樂,不但自己帶頭給災區捐款捐物,還叫兒女親朋去捐款捐物。疾病從來就沒有嚇倒過父親,父親還常常和兒孫們開個玩笑。一次他給母親說二兒媳打扮的像個女特務,今天叫她在食堂擺桌子,請客吃飯。父親把二兒媳當女兒看,想吃什麼就要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一點都不客氣,她都盡量滿足父親的心愿,大包小包給買上去,經常自己動手,給父親做可口的飯菜,還經常攙扶父親一起到餐館吃小吃。二兒媳把公公當親生父親看,父親住院她跑前跑后,出人出錢,把發票快快帶到單位報銷。父親母親先後病危幾次她組織老鄉,在家裡做老衣。聽說父親落葉歸根,就立即寄錢給老家姑表哥,讓給父親母親磚拱墓。父女之間一見面,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她常常逗得父親開口大笑,幾天不見面,父親就打電話詢問,家裡有什麼事嗎?父親一生,總的來講是樂觀的,成功的。事業有成就,沒犯啥錯誤,兒女都孝順,親朋很滿意,生前身後事,有始又有終,自己一路好,兒孫幾代福。父親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辦了兩件大事,特別漂亮。這就是,父親晚年回到故里,一是給自己的父母立碑,說說心裡話,一示紀念,二是大魚大肉好煙好酒,款待父老鄉親,一示感謝。我們知道,這是父親,給自己的一生,在畫一個圓滿的句號。所以,我們做兒女的,非常支持父親,出錢出力,高高興興,大事操辦,風風光光,完成父親的心愿。讓父親一生的輝煌,在此重新升華,讓父親祖先的靈魂,此刻得到安慰,讓父親走出的小村莊,召喚父親如期走回,一路順利。一件一件事情做完了,一個一個親人都見了,所有的夢想都實現了,一點遺憾都沒有了……冬去春來,一年以後,父親果然堅定的踏上了回鄉的道路。
父親,當年你從這個小村莊走出,現在你又回到了這個小村莊。七十一年,你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這樣風雨兼程。你從舊社會走向了新中國,從三秦大地來到了西北邊疆,從黑髮青年熬成了古稀老人,你又拖着沉重的病體,走在了鄉間的小路上。你是那麼堅強,你是那麼坦然,你是那麼清醒,你是那麼安祥。你對曾經有過的鮮花和掌聲,批評和鬥爭,順境與逆境,疾病與健康看的那麼自然平淡,你對待黨的忠誠,對待祖國的熱愛,對待人民的熱情,對待工作的負責,對待壞人壞事的鬥爭看得那麼崇高神聖。你把黨和人民的事業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你把自己的名譽看得比眼睛還要明亮。你把培養教育子女,看成關乎國家命運前途的大事。父親,你是一個十分平凡的人,你和中國千千萬萬個基層幹部一樣,經歷了一個一個非常不平凡的年代,用熱血與汗水保衛和建設了,你一生都在熱愛的偉大國家和光榮事業。雖然你失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但是你也享受了成功的喜悅,尤其是改革開放的豐收成果。人們看着你幸福的晚年生活,都興高采烈的說父親的命好,而父親卻經常諄諄告誡我們:不是命好,是共產黨好,社會主義好,改革開放好。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新中國,就沒有我們一家人的今天,你們一定不能忘本,要努力工作。
父親,你的教誨我們永遠不會忘記。
我們永遠懷念你。
懷念父親 標籤:父親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