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方
父親愛喝茶。記憶中,不上班又不忙家務時,他很少看電視,也不愛串門兒,總默默地坐在沙發里,泡着一杯茶,養神。當時家裡人多,生活負擔比較重,他喝的都是那種很便宜的磚紅茶或茉莉花茶,卻顯得氣定神閑、心滿意足。
父親生於江南的一個水鄉,是家裡的獨生子,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流離新疆。當時爺爺已經去世,奶奶在工廠上班,退休后,父親把她接來新疆一起住,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從記事起,每回聽他說起老家,神情溢滿喜悅。我一直想,在那邊,父親還有一個很美的故鄉。
在單位,父親不善言辭又與世無爭,是一名默默無聞非常普通的建築職工,也不大被一些人看得起。可我一直認為,有一位寬厚慈愛的父親,很幸運。那時,我們兄妹幾個年齡小不懂事,時常惹母親生氣,父親總勸完了母親再哄我們,從不動怒,也不打罵。如果我們不爭不鬧了,他就用帶上海方言味兒的話說一句:"好,歡喜!"
我曾讓父親"歡喜"的有兩件事。一件是高考得了學校文科第一名,到北京的一所學校念書。他逢人便說起這事,似乎比我還要高興,自豪之情溢於言表,以前還真沒見到他和那麼多人說過話。另一件是畢業后我到一家企業里工作,兩位兄長也開始掙錢養家,他已退休,可以稍微安心過以後的生活。
有一年春天,我在上海住過一小段時間,乘機會去了趟蘇州。途中,第一次看到父親的故鄉青浦,只一眼,立刻屏住了呼吸。我看到在不遠處,一片片清澈碧綠的湖水,一塊塊整齊蔥蘢的稻田,淡香飄來泛滿星星點點鵝黃色碎花的嫩綠的油菜畦,還有小橋,漁舟,閣樓……。真美啊,我內心在不停地對自己說,這不是夢裡的景緻,這是確實存在的一個地方。
而此後多年的時光里,我離家千里異地生活,也慢慢體會到漂泊的種種辛苦。一九九九年深秋的一天,父親突然病逝。聞訊時,我正在辦公室里工作,腦子頓時一片空白。過了許久,等我開始明白,這已經是一個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時,才覺察到自己深深的傷感。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變的少言寡語,也時常反覆想這樣一個問題,父親離鄉背井的最初幾年,成天面對茫茫的戈壁風沙,會怎樣徒自遙想在遠方的那方水土,內心又會是怎樣的一種蒼涼。
三年後的一個下午,一位同事的女兒放了暑假,到辦公室來玩,另一位女同事和她一起畫畫、摺紙。正忙碌着,她將一隻折好的紙船放在了我的手心,一看我就愣住了。那是一隻紙折的"烏蓬船"。這麼多年,我都快忘了,才想起來,在年齡還小的時候,父親也折過這種紙船給我。那時,我恍然有所領悟,父親對故鄉的思念,也許和對我們的牽挂,一樣的深。
牧歌
熟悉我們這裡的人大概知道,最早的屯墾拓荒,是以一代人的犧牲和奉獻為代價的。從濕潤富饒的魚米之鄉,來到乾旱荒涼的戈壁沙漠,惡劣的生存環境和飲食條件,常年的艱苦操勞,使父親的身體過早地衰老。他的胃部曾動過兩次較大的手術,有時會痛得整晚睡不塌實。幸好,和當時不少長輩一樣,還不到六十歲,父親就被批准提前病退了。
可那時,雖然二哥已經工作了,大哥卻在上大學,我和妹妹正讀中學。一家老小的生活費和學雜費,加在一塊算起來,壓力還是不小。母親繼續承包着二十畝左右的棉花地,家裡除了養豬、養牛和養雞,又添了幾十隻羊。所以,剛退休的頭兩年,父親仍沒有閑下來。
每日,天剛剛微亮,母親已經起來,開始在灶屋裡忙,點柴,燒水,做着早飯。不一會兒,父親也起來了。匆匆吃上幾口飯,母親對着裡屋喊幾聲,叫我們起床,就下地去了。父親吃完了飯,盛上一壺水,背上,又戴了草帽,走到院門那邊,打開羊圈的木門,趕着牛羊上路。通常過了個把小時,我和妹妹才起來,或吃點飯,或空着肚子,各自上學去。
父親放牛羊走的很遠。出了門,先到連隊的水池邊,讓牛羊們飲個飽。如逢灌溉期,就免了這程序,直接去地頭。然後,穿過一條馬路,沿着地邊的溝渠,在稀稀落落長着楊、榆、柳和沙棗樹的林子下,趟過一地叢生的蒿草、稗子、苜蓿和蘆葦,慢慢往外走。到了中午,可以走上好幾塊地。天熱時,午飯是早上備好了裝在飯缸裡帶上路的。天涼時,母親或我們回家后,做了給送過去,就在樹蔭下吃。每當太陽落山,晚霞升起,天色開始昏暗下來時,父親才趕了牛羊,慢慢往家走。
暑假,我拿上一本書,也戴頂草帽,和父親一起去放牧。父親走在後面,我走在前頭。清晨,冰涼的露水打濕了褲角與鞋襪,中午,似火的驕陽蒸烤着大地萬物,還有乾燥的口舌,風雨和黃昏,催趕過我們,一次一次來往奔波。在草長得茂盛的地方,牛羊們低着頭,緩緩挪着步,不斷地撕扯莖蔓枝葉,慢慢地咀嚼。這時,父親可以坐在樹蔭下,多歇上一會兒了,我也趕緊往前跑上一大段路,坐在陰影里,再翻上幾頁書。在成長以來,我和父親朝夕相處幾乎是最親近的一段時光里,他的話語越來越少,腰身越來越彎曲,面容越來越黑瘦,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溫和。
兩年過去了。高考結束后的那個暑假,我又和父親去外面放牛放羊。一天中午,有人匆匆趕來告訴我們,我的錄取通知書來了,是北京的一所學校。那天,是父親和我都無比欣喜,也都不會忘記的一個好日子。
八月,家裡賣掉所有的羊,我結束了和父親一起放牧的生活,幾天以後,又獨自離開家,一路趕往北京。
暮靄中
往後的幾年裡,父親明顯蒼老,身體更加虛弱了,但還算享了一點清閑和天倫之樂。不再放牛羊,他只是幫着母親料理點農田和家務事。母親也退休了后,倆人就侍弄着自家菜園裡的蔬菜瓜果。大哥畢業後分到了廠子里上班,不久成家,添了個女兒。二哥也到城裡的公司工作了。我和妹妹先後讀完大學。兒女都離開家去了外地,父親和母親卻一直守在兵團農場的幾間老屋住着。到了一些節日或冬天的時候,倆人才去大哥家住上一小段時間。侄女從小討人喜歡,父母親都格外疼愛長孫女。
上大學尤其是工作以後,我常年在外,離家遠假期又短,除了惦念,並不能給父母多少照顧。他們倒怕我分心,父親每寫信來,都只說家裡一切還好。基本上,一年中也只有春節時,才能和他們見上幾天。我知道父親愛喝茶,胃病好了卻得了支氣管炎,總咳嗽,就買些龍井之類的茶葉,再帶幾瓶止咳潤肺的秋梨膏給他。現在想想,這些多麼微不足道。每次見面,總發現他們的白頭髮又多了一些,會突然感到,時光正一點點變的蒼老。但想着他們沒先前那麼勞累了,也感到不少安慰。
父親病危比較突然,事先誰都沒察覺出太多的先兆。他身體弱是一直以來的事了,也間歇調養着,可就在那一陣極不舒服起來,去醫院做了檢查,已是癌症晚期。醫生建議說,歲數大了,體質也不算好,經不起物療化療手術之類的,用處也不大,不如多吃點好的多調養。那個時候,我心裡很矛盾,知道父親病危了,想馬上回家去,可工作也不能立刻放下不管,而且家裡一再跟我說,至少還有半年時間,稍晚些時候請了假回來也不遲。
終究我們都想錯了。還不到一個月啊,父親就突然默默地走了。當我在千裡外的辦公室接到電話得知這個消息,多麼悔不當初。我怎麼沒能看到父親活着的最後一面呢?那時已近傍晚,我幾乎撐着身體跑到外面,去買了最快的飛機票。多想立刻往家趕呀,可還是要等到第二天中午才能走。整個晚上,腦子裡全亂亂的,很麻木,一直沒緩過來。熬到第二天,下飛機到達烏魯木齊機場時,天已經黑了。幸好一個老鄰居等在那裡,接上我之後很快把車開上了高速公路。暮靄中,我一路沉默着,他也不知該和我說些什麼。
幾個小時的路程,夜更深了,萬籟寂靜。終於站在幾十公裡外回家的那個叉路口,我又一次看到了老屋,大門,院落,還有裡面透射出來的散落的光亮。微顫着身體,穿過那條熟悉的過道,我看到置放在院子中間的那口棺木。面前是一盆火,紙在裊裊地燃燒着,灰在輕輕地飄零。怔了一下,我走上前去看父親。看到了,還是那張熟悉的面孔,依然那麼平和,安詳,像睡著了,只看不見關愛的微笑和眼神。我在心裡低聲說道,爸,我回來了……。
家人和眾鄰從屋裡出來,遠遠望了望我,並沒說幾句話,眼裡溢着探究、安慰與憐憫。一直都在等我一個人,明天可以出殯了。有人過來幫我穿上孝衣,拿給我一些紙。我開始不斷地往盆里添紙,並時不時地看一下父親的面容,直到聲音哽咽,淚流滿面。
我不能自已地想着,過了這個晚上,就再也看不到父親了。
秋色
以前總以為,秋天的色彩是單純的,明快的,也是讓人愉悅的。想想看啊,秋高氣爽,風清雲淡,落英繽紛,果實累累,是不是到處充滿了金色陽光的一個時節。而且,我就是在一個秋天裡出生的,因此更能感受到一份亮瑩瑩的生命中的溫暖。可是,當多年後的一個深秋,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那之後的每一個秋天,對於我,就不再是輕盈盈的了。它的底子上,經過了一段段時光的流逝和累疊,已塗抹上一層層混雜着各種情感的顏料。
那它到底變成了怎樣一幅圖畫?如果僅憑我愚笨的大腦和粗拙的筆觸,不論如何琢磨與描述,也不能完全說的清楚。但我知道,那裡面有愛,有恨,有歡樂,有痛苦,有平靜,也有幸福。當我審視着它時,喜也好,憂也好,不管有多少欣慰、遺憾或悔恨,想怎麼去改變、掩飾或逃避,所有那些明亮的、班駁的或者灰暗的顏色,都一一地呈現過了,已經無法改寫或全部抹去。人世間從來就沒有完美的事情,我必須承受並正視它們的存在,那是生命和歲月饋贈給我的各種痕迹和禮物。
還能想起多少漂泊的往事,又忘記了多少身影、期許、言語和沉默。不如順其自然,在懷念中慢慢往前走吧,以明凈、洒脫、虔誠和沉着之心,來面對今後的生活。當下一個秋天再來的時候,風還會吹起,葉兒將繼續飄落。我想,父親或許並沒有真的離開過我,那些清晨,午後,黃昏以及子夜,某個安靜的夢境里,我不是又看到了他,仍在我身旁的不遠處,溫和地注視着我,默默地向我微笑。
懷念父親的片段 標籤:父親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