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躍進,折騰得地荒了,大食堂,折騰得糧光了。再加上天災和“老大哥”逼債,一場全國性的大飢荒開始了。?其實老百姓挨餓從大食堂後期就開始了。大食堂剛開時,那可真叫“共產主義”。開飯時,每家背起一張小飯桌,大人孩子圍桌坐下。菜是定量的,按人口一人一勺菜或湯。米飯或大餅子則“按需分配”,能吃多少打多少。老百姓可沒那
么高的共產主義覺悟,好飯使勁打,吃不了變着法兒拿家去,有的揣懷裡,有的塞進褲襠里,拿家去吃不了就餵雞餵鴨了。幾個月之後,生產隊倉庫吃空了,便開始限量供飯了。起初,限量供飯還是能吃八分飽的。再往後定量越減越少,飯也越來越稀,最後減到每人每天定量二兩半。俗話說,三年大旱餓不死廚師,炊事員和大、小隊幹部吃飽后,社員打的飯只有用水找齊了,稀得能照出人。我們家是大家口,祖母領着伯父、父親兩窩崽共十三口人,每頓飯從食堂打回半小盆稀粥或麵湯,其實不夠一人吃的。幹活的要吃,小孩子要吃,挨餓的首當其衝的便是老頭老太太和孩子媽媽。打回家裡的飯,一人分不上半碗,沾在盆邊盆底的讓我最小的妹妹刮著吃,因此她叫“刮盆底兒”。?糧食不夠吃,上級便號召“瓜菜代”,推行“增量法”,推行“磨澱粉”。那時還沒分自留地,哪來的瓜菜呢?只有找野菜。冬天上哪找野菜去,就上雪地里揀干白菜幫子干蘿蔔葉干蔥葉茄子葉什麼的,揀回來洗凈煮爛兌到粥里吃,這樣半小盆粥便成了一大盆了。?乾菜葉揀光了,人們便把眼光盯在榆樹皮上。我家門口有棵大榆樹,怕被人剝了皮,二哥德方把樹皮上塗了大糞,然而照樣被人在黑夜裡剝光了。放倒了榆樹,把上半截樹皮刮下來,去掉老皮,把內皮用剪刀剪成小段烘乾,上石磨磨幾遍,便可篩出榆樹面子了。榆樹面有特殊粘性,能把幾兩糊糊的稀飯稀釋成一大盆粘乎乎的粥飯,能把粘不起來的谷糠稻殼和成成型的餅子。榆樹面只不過糊弄了人的視覺,喝到肚子里照餓不誤。“增量法”是把蒸發糕的玉米面里多加發酵劑什麼的,使蒸出的發糕又大又空,實際上跟榆樹面兌稀飯一樣,用的都是“障眼法”。此法沒用幾天,因無玉米面可“增量”,便自消自滅了。“磨澱粉”是將莊稼秸稈粉碎過濾,可沉澱一點澱粉,其實沒什麼澱粉,只是把沉澱后的下半截混水熬了讓人們喝。“澱粉”出得最多的當屬柞樹葉,那黑紫色的沉澱物可做餅子吃,吃起來絕對正宗中藥味,又苦又澀。伯父有個朋友張叔在糧庫工作,張叔“走後門”給伯父買了一袋稻糠,篩出的細稻糠貼出的餅子又甜又香,我敢說,這是我記憶中吃過的最美味的食品。細糠吃光了,就把粗稻殼上磨拉,粗糠餅子扎不拉的,須抻脖才能咽下去,父親戲稱這餅子叫“抻脖雁”。粗稻糠也咽光了,就吃枕頭瓤子,填充枕頭的谷秕子一股頭油味兒,但還是比柞葉餅和“抻脖雁”強些。過年的時候,好不容易盼到一頓餃子,誰知這餃子在肚子里楞是不消化,打上來的嗝兒一股臟器味兒。原來,人們長時間吃糠吃野菜,消化功能已減退到不能消化油腥了。人們把這種消化不良叫“重食”。正月底,陽坡地剛化半鍬深的時候,人們便去挖草根野菜了,再往後便捋各種樹葉,榆樹葉最好,但大多被扒光了皮,沒幾棵發葉的。楊樹芽柳樹芽須煮熟後用清水浸泡再吃,把一個個吃得臉色全是樹葉綠。我從家到小學校不過半里路,可放學時楞是走不動了,躺在壕溝的陽坡摁腳脖子,便摁出深深的坑來。大概十二歲的孩子生命力最強,家裡吃不飽就外出打食,我曾拱過玉米秸子垛,偶爾翻到一穗瞎苞米;我曾跟過豬屁股,若發現哪頭豬在地里拱土起勁時,便把它打跑,準保能在下邊摳出一塊爛地瓜;春播后,假裝到地里拾柴,把沒蓋上土的種子撿起來生吃掉;有一回,我和兩個小夥伴乘着月色去扒拉花生種子吃,雖然已經生了芽子……可食的動物也被人們吃光了,貓哇狗哇雞呀鴨呀,已沒有在街上跑的了。我們家的六隻母雞分六次丟掉,後來鄰居打架互抖老底,才知這雞被誰偷吃了。我們家有一隻鴨子被黃鼠狼咬掉了下巴,是我天天喂它東西才活下來,後來靠舌頭當下巴,就是這樣一隻鴨也被人偷吃了。祖母說,這可真叫人沒有臉,樹沒有皮呀!生產隊母豬生崽時,若發現生下來就沒氣兒的很快會被人搶了去回家蒸吃。我們這幫半大小子便竄樹林找洋拉罐兒螳螂卵,翻秫秸垛找食心蟲什麼的燒着吃。當時只覺得這些東西好香,今天才知道這些東西是高蛋白食品,是治療浮腫的特效藥。?咱村老於頭,是莊稼好把式,一身疙瘩肉,幹活兒從不知啥叫累,比武打擂時肩挑兩擔水,一手還能拎一捅。只可惜老於頭餓得沒了疙瘩肉,兩腿腫得象橡膠胎,有一天傍晚到田裡揀菜葉,竟餓死在雪地里,臨死時,嘴裡還嚼着乾菜葉。有餓死的就有撐死的。小營子有個傻福祥,有一回食堂蒸饅頭,他一口氣吃十八個,竟活活撐死了。我們西院老高家西廂房住了一家山東文登來的支邊戶,姓畢,小兩口帶三個兒子。有一天大兒子去食堂打飯,沒等走到家就把粥喝光了,叫父親打得鼻孔穿血。大兒子打飯不可靠,便叫二
兒子去打飯,二兒子同樣把稀飯喝光,二兒子同樣挨打。接着便是老三打飯,老三老實不敢喝。有一天,老三端着飯拌倒了,飯撒了一地,老三趴在地上喝,最後連沙土都舔乾淨了,當然還是沒躲過一頓打。眼見着這哥仨越來越瘦,肚子越來越大,眼睛越來越鼓,就象今天在電視里看到的非洲難民的孩子。不到半年,三個小子先後死掉了,小兩口欲哭無淚,捲起行李回了文登。後院老南家是富農,眼看着小五、小六餓死了,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一家人逃往黑龍江勃利縣,這是我們村第一例“四類分子”外逃事件。九壠地村張家大姨是我母親親表姐,開春時,大姨用薺薺菜燉蛤蟆肉,孩子們不敢吃,大姨就帶頭吃,結果,大姨被毒死了。我們村有個“五保戶”老欒頭,住生產隊兼打更。有一天,老欒頭幫助保管員打掃倉庫,把落地的土面要了去。正巧,生產隊死頭毛驢,老欒頭弄了塊驢肉要包餃子吃。我叔伯大姨是熱心腸人,幫老欒頭包餃子。老欒頭吃罷,把剩下的給了大姨,大姨便把這餃子給了小兒子和小女兒吃。結果這三人被活活毒死,原來土面中摻了大量紅礬。臨村有一個中年漢子患了腸梗阻,手術時,從腸子里取出四百多條蛔蟲,終因體質太弱而死在手術台上。原來這位漢子主要靠食生菜充饑,食生菜吃進了大量蛔蟲卵而致腸里生滿了蛔蟲。?那時候,餓死
的人特多,多得連買棺材都買不上。沒棺材也不能總不出殯,有的便摘下門板,胡亂釘口小棺材抬出去;有的乾脆用堂箱裝了死人。後來,上級推行苦土棺材。苦土棺材須輕抬輕放,
一不小心便抬碎了。在農村,長舌婦們總愛轉播“破鞋爛襪子”新聞,而那時的“新聞”恰到好處地把“食”和“色”有機結合起來。如講某女炊事員為了往家拿一塊餅子,被隊長逮住,只好用屁股換了大餅子;某保管員看好了哪個姑娘媳婦,就把誰找到倉庫“幹活兒”,“活兒”幹完了,花生大豆管夠拿;又如某女在田裡偷苞米,被“看青”的逮着了,某女脫了褲子給“看青”的,可“看青”的楞是連人帶褲子一起送到了隊部……?大飢荒那兩年,究竟餓死了多少人,一直沒有權威統計,況且有的是病餓交加,因飢餓加速了死亡。若以餓死者佔總人口的二十分之一的保守數字計算,全國當時六億人口,估計餓死的人不在三千萬之下。大飢荒的另一個後果是生育驟減,我們村1960年只出生4個孩子,據說,這4個孩子的親屬至少有一人在能搞到吃的部門工作。那時,男人餓得耷拉着腦袋,女人餓得沒了經脈,若生出孩子豈不是怪事??
咳!大飢荒,那真真難忘的歲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