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個小村口
沙玫
一
曾經好多年，曾經無數次，站在那個小村口——等車。
冬天，我戴上帽子，裹上圍巾；夏天，我戴上口罩，扣上眼鏡。我不想讓那個小村的人們認出我是誰。
避開人們狐疑的目光，躲開人們親切的視線，我的眼淚在眼眶中打着轉。我盼望公交車更早更快一點兒駛來，帶我離開那個小村口。
曾經好多年，曾經無數次，我發下誓願，等我的母親過世了，我再也不回那個小村莊，再也不站在那個小村口。
在那個小村莊四十年的光陰里，我有二十年的幸福快樂、發憤圖強，那是在娘家；有二十年的辛酸悲傷、孤苦無助，那是在婆家。
我的丈夫生性懦弱、不愛交往，我的公爹生性豪橫、愛惹是非，嫁入這樣的家庭隨即就被持續不斷、糾纏不清的內外矛盾所淹沒。本來我也是這個蠻暴家庭的受害者，歷盡多年的煎熬后也不得不為樹敵頗多的公爹養老送終。於是，我和丈夫便成為與公爹結怨的人們的攻擊目標。在公爹的喪禮上，那些別有用心之徒便尋釁滋事，對我們大打出手，那是怎樣驚心動魄、痛徹肺腑、不堪回首的夢魘啊！
我可是生於斯、長於斯、而且為斯兢兢業業教書育人近二十年的村妹子呀！有幾個從前與公爹結怨的學生家長，他們的孩子跟我讀書時與我談笑風生、親密有加，到此時也翻臉不認人，也想趁機踩上兩腳。為什麼我用盡自身炭火，到最後也沒能融化他們內心深處的堅冰呢？！為了鄉村可愛的學生們，我犧牲了那麼多休息的時間，放棄了那麼多調到城區去的機會！為什麼公爹與他們的仇怨必須由我來償還？為什麼他們對仇人的後人，即便對他們千好百好，他們也非要趕盡殺絕，置之死地而後快呢？這樣的恨屋及烏也太有點兒超越道德底線了吧……這就是一個熱愛家鄉、大學畢業后返鄉，投身於偏遠農村教育事業的村妹子的悲哀！
……
那個小村，用二十年培養了一個優秀的大學生女兒，又用二十年使她身心俱傷、身敗名裂！
在那個小村，我懂得了什麼叫有情總被無情傷；在那個小村，我懂得了噩夢醒來不一定是春天。在那個小村，我對肝腸寸斷、錐心泣血統統體會；在那個小村，我對歲月能撫平創傷產生懷疑！
雖然，我知道，給我傷害的，是別有用心的少數人，可那些淳樸善良的鄉親們呢，不也是在我危難之時做了魯迅筆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看客嗎？而且或許內心幸災樂禍的也不在少數。
愚蒙的鄉間沒有正義——
在經歷了這場大的人生變故之後，我得出了這樣顛覆我人生觀價值觀的結論！
我不敢妄談什麼有識之士慧眼識珠，總之，在辦完了一場充滿火藥味兒的喪禮之後，我就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那個小村。
如今的我，每逢節假日，依然走進那個小村莊，站在那個小村口。我一次次面對那個在我心中留下傷痛最深的地方——因為那是母親的村莊，因為我的母親我的兄弟還在那個小村裡居住生活。於是，回鄉探親的我，冬天戴上帽子，裹上圍巾，夏天戴上口罩，扣上墨鏡。
我把自己裝扮成契訶夫筆下的別里科夫——那個裝在“套子”里的人。
我企圖永遠與那個小村莊隔絕，我不再留戀那個小村的一切，當然也包括那熟悉的鄉音。
站在那個小村口，我經常百感交集，淚如泉湧——那可曾經確實是我的土壤！我割捨不下什麼，我說不清楚。
二
站在那個小村口，我想遇着他——
一個曾經是我的小學同學的人。在我公爹的喪禮上，他曾出現在我家的庭院中。作為村長，他代表村委會上了一百元的炮份兒，並向我表達了他的慰問，然後他就離開了。
好多年之後，我依然後悔，沒有在那時留住他，讓他幫我料理喪事。那時的我橫遭責難、腹背受敵，是那樣的狼狽不堪、落魄無助。如果我當時向他開口求助，憑他的威信能力，只要他頂天立地地站在那裡，我就什麼也不需要害怕，那些別有用心的險惡之徒，絕不會那樣猖狂囂張。可我當時畢竟沒有留住他的任何理由。
在那個騷鬧的喪禮之後，他曾託人帶話給我，勸我想開些，不要和某些人計較。我哪裡是和那些人計較呀，是那些人根本不想讓我在那個小村裡活！
站在那個小村口，我想遇着他——
他是我小學同學中唯一一個不嫌棄我、走近我、試圖勸導我的人。一個備受傷害沒有庇護的村妹子，獨自漂泊在這個繁鬧而冷漠的世界，那種戧透心胸的傷無葯能平，片言隻語的勸慰總會讓我感激涕零，善解人意的叮嚀給了我足夠的尊重！
站在那個小村口，我想遇着他——
我曾無數次地期待，無數次地祈禱，甚或是無數次地設想過他開車經過村口，居然能認出“裝在套子里”的我的情景。
也許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吧，二〇一一年夏天，我回鄉探母返回縣城時，他開車經過村口的情景果然出現了。他停下車和我打招呼，喚我搭乘，他要去縣城辦事。
出乎我意料的是，坐在他的車上，我沒有哭，也沒能說出我蘊藏了好久的心裡話。三十里的平原公路，二十幾分鐘的車程，我哪裡說得清我與那個小村莊的恩怨情仇？
我在縣城南關十字路口下了車。我多麼想和他多說幾句話，卻又一次沒有任何理由留住他，只能看着他的車疾馳而去。回到縣城我租住的房子里，我哭了，哭得昏天黑地，整整一個下午，直到傍晚上燈時分，我的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
沒有機會說清又怎樣？我祈求什麼？我為什麼要對他訴說？我力圖解釋什麼？
到了晚上，我拿起筆寫心得。這個時候我突然明白了——
我為什麼偏要想遇着他——在我的潛意識裡，他已經不僅是我的小學同學，他是那個小村的村長，我多年來期盼遇着他，期盼向他傾訴，是我內心深處把他當作了那個小村的化身，向他申訴苦情是祈盼他的理解，祈盼那個小村的理解！
我內心對這個小村難道真的就這樣難以割捨嗎？既然這個小村對我這個村妹子已義斷情絕，我為什麼還這樣抽刀斷水呢？
我不由想到了武則天的那塊無字碑，頓時感到了自己的平庸和渺小，武后的崇高和偉大。武後面對的是大唐帝國無數臣民的功過評說，而我面對的不過是華北平原上這樣一個小小村莊的街談巷議。對這樣一個小村帶給我的無法辯白的誤解、毀謗、傷害，我有必要無數次以淚洗面嗎？我有必要眼角眉梢都似恨嗎？……
三
也不記得是哪一天，我加了這個村長同學的好友，我們很少聊天，因為我們從事不同的工作，也沒多少共同的話題，更重要的是我的虛榮心使我不願在同學面前暴露我在這個世間生存技能的低端。不過我經常默默打開他的空間，看他發的說說、日誌，看他講小村裡的那些人、那些事，看那小村裡的風雲變幻。
漸漸地，我的心情舒朗了。
他的空間里有好多關於這個小村的配圖新聞，使我這個“宅”在校園裡的教書先生耳目一新：
——家鄉建設中。
在修村內２０００多米的道路建設中，涉及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小村民意識和自私自利的本質尤為突出，較為突出的一人，不讓在他家門口施工，搗亂幾人，總體村民比前幾年素質有所提高。
經過兩個多月斷斷續續施工，終於完成了。
——為共和國而戰的烈士們，永垂不朽。
村裡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修的，幾十年的風雨剝蝕，碑文早已模糊，烈士們的姓名和光輝事迹很難看清。為了讓人們永遠銘記我們現在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尤其讓孩子們牢記歷史，奮發圖強，將來能夠擔負起歷史賦予他們的使命，村裡撥款重新修整“人民英雄紀念碑”。
——“百姓超市”“國慶節”大酬賓。
凡是百姓超市VAP會員，可免費獲得28日大型文藝晚會門票一張，數量有限，早到早得。……
——東風夜放花千樹 娛民一夜魚龍舞
今年五月一日，將在本村“娛民文化廣場”舉辦廣場舞大賽，屆時，縣文化館及下屬文藝團體均來我村助興，夜晚將有大型文藝演出。望各街道代表隊做好參賽準備。
……
當然，他的空間也不是只報喜不報憂:
——昨天在北京接到朋友的電話，說我家的樹被人砍了80棵。不知得罪了什麼小人，於是乎匆忙往家趕，到家后才知道公安局和保險公司已看了現場。做基層工作很難啊，不小心就不知道得罪了誰，不幹工作他說你不作為，幹了他說...
——煩，煩，有人公然反悔自己的承諾，和協議，無理取鬧，看來好人主義在他們眼裡就是軟弱可欺，無休止的讓步助長了他們的膽量，只有拿起法律武器來打擊他們，讓他們知道法律的神聖和威嚴……路在自己腳下，任你走之！
——今天又丟電三輪了，村外一輛，村內一輛，最近村外丟了三四輛，她媽的，怎樣才能治理呢，警力不足，治安不好，民兵需要資金，沒有自願巡邏的，現在的社會，很難有主席時代的為人民服務的境界，怎麼辦，，，，難，，
……
去年春節前夕，我的胳膊在一次提重物時拉傷了。正月初二，我回小村看望母親時，就沒買過節禮品。乘坐公交車時，遇見一個嫁到鄰村的小學同學，談起回娘家買禮品的事，她異常興奮：
“咱們村百姓超市的東西，比鎮上批發部的還便宜,購物有積分卡,積多了可以換雞蛋換油。頭過年，縣城裡的韭菜兩塊八一斤，咱們村才一快八。其它菜最少也比縣城每斤便宜五毛錢。咱村裡賣的禮品，一點兒不比縣城差，回娘家在百姓超市買東西，至少能省出你來回的路費。進入臘月，咱村搞促銷活動，鄰近村的老百姓都開着三輪車來搶購。現在咱們村的老百姓可嘗到甜頭了：私人代銷點不敢抬價了，自來水費不用交了，路燈電費不用拿了，咱們村的廣場舞大媽們到石家莊參加比賽，村裡包車包吃住，聽說還得了個什麼獎……你說咱們的這個小學同學，還真有本事折騰……”
談笑間，公交車到了小村口。我跟着來小村裡探親的人們來到坐落在原小學校址的百姓超市，正巧在超市遇見當村長的他。他正和幾個村委員商量進購貨物的事。
我在超市裡整個兒轉了一圈兒，品鑒着我昔日同學的輝煌業績，也順便挑好了自己要買的禮品。
他忙完了手頭的工作，朝我這邊走來，找了根繩子幫我捆東西。
“怎麼回來的？”他問。
“坐公交車”
“現在公交車正常發嗎？”
“上午兩趟，下午兩趟。過了正月初五才正常發。”
“如果回去沒車了，我開車送你。”
“不用了。我早點兒去村口等車。”
“小影，給這位遠道而來的顧客拿個貴賓卡，把購物贈話費的卡也給她一張。”他招呼着營業員。
營業員熟練地操作着計算機結算，並把貴賓卡和話費卡給了我。
“充話費按卡上的說明就行，不會的話就打電話給我，我幫你。”
“我哪裡敢勞駕董事長啊！”我開了個玩笑。
“我想在村裡開公司，下設超市、土特產銷售、家庭農場等，我想把村裡的所有產品註冊一個商標，在網上建立一個商務平台，把咱們村的產品推到更廣闊的市場上去。你給公司設計一個名字吧。”
“我哪能擔得起這麼重要的任務呀，你別抬舉我了。我這麼孤陋寡聞，你這麼與時俱進，和你相比，我慚愧死了。”……
我的話絕不是什麼自謙之詞，在我的同學面前，我確實很慚愧。在這個小村裡，在這片熱土上，面對挫折、困難、甚至是打擊，讀過大學的我，最後的選擇是逃離；而只讀過初中的他，卻選擇了堅持，選擇了無所畏懼、勇往直前！
他在這個小村當村長，為改變小村的落後面貌，他得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他躲“明槍”，也得防“暗箭”，在他的空間里，我看到了一個開拓者的苦惱、牢騷甚至憤怒，也領略了一個基層“最美村官”的大家風範。
我沒有生花妙筆，也描繪不出他的凜然形象。我這裡只用他的空間里的話向大家展示他的內心境界吧，因為這些話深深影響了我，並改變了我的精神狀態：
“再難也要堅持，再好也要淡泊，再差也要自信，再冷也要熱情。壓抑的時候換個環境呼吸，困惑的時候換個角度思考，走不通的時候路旁邊還有路，無需解釋時沉默是金，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其實，天很藍，路很寬……”
還是那個小村口，我站在那兒等車。
一月的華北平原，冰雪未融，而我不再感到寒風凜冽，我解開圍巾，摘掉口罩，露出燦爛的笑容：
因為有你這樣的村長，我站在這個小村口，心中便覺得特別踏實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