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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那個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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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關注日落的時候還太小,沒覺得這樣的記憶日後會被珍惜。難忘的是那個夏天聒噪的蛙叫和陽台上不眠不休的蚊蟲,落日大概只能算個插曲。我拿着蒲扇從東面的陽台上跑過來,看到殘陽掛在遠處的房檐上。四分之一個圓,天邊一道光與暗的分割線,地面以上幾戶人家連綿的淺影,不遠的地方彌留着一段紫霞。八歲的孩子為此番畫面停留了三秒,然後他渾不在意地轉過身去。夕陽剪影,把年歲在地上斜斜一拉,就拉出了十八年坑坑窪窪的記憶。

  小時候跑到小河北面玩,日暮時分乘着溫婉的光線走回家,一路拔着狗尾巴草。稍大一點了母親下班后教我騎車,一直到天色暗下來我還沒有學會,母親恨得咬牙切齒索性撒手不管了。那時候路還不平,石子和叫不出名字的草很隨意地分佈在路面上,學車的那段時間,膝蓋的傷口總是印着青青草色,手指碰上去生生的刺痛。東門口種着夜來香,夏天傍晚乘涼的陽台上恰好能看見它們。陽台上有個人一般高的煙囪,透着一點點火灰味兒。父親站在欄杆邊上抽煙,祖父搬了個凳子坐在走廊的台階上拉家常。而我在一邊,關心飛來複去的蝙蝠子。

  十八九歲的時候,幾乎在外兩年,為升學奔波兩京。對家園的一切,我都覺得好久不見了。或許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在意過,但我回到久違的這裡時,看到一些東西不一樣了,終於覺得,好久不見了。

  我的意識回來的時候,發現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已經老了。父親四十四歲的時候,我沒覺得他老;父親四十五歲的時候,他突然就變老了。以前我覺得年歲會公平地長在每個人身上,可是我錯了。我不知道父親的頭髮何時變得那樣稀疏了,個子像是一下子矮了一截。我注意到這些時候,它已經發生在那裡了。而我沒有絲毫辦法。

  後院的竹林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稀疏了盛綠,匆匆彎腰謝幕。土地禁不住河水侵蝕而傾斜了泥岸,梧桐兩根枝葉點在水面上。我說來年要做點藥酒,家裡就在後院種了絲瓜,第二年秋後,我卻把這事情給忘了,也沒問起老絲瓜子的下落。有一年小麥剛收,焚燒秸稈的大火趁着東風把前院的橘樹燒成了焦炭,鄰居上門賠禮道歉,我卻已經不認識那個老人了。風吹雨打洗掉了一些東西,時間和衣服上的灰塵一起走着,人恍然之間感受到身邊一種朦朧淺淡的陌生。我長大了,但他們都老了。

  父親在五年前大鬧了一場,再婚後很少在家了。前年來過的燕子繼續在門檐上面築巢,過了立夏,就帶着幼燕在天進里學飛,說著亂七八糟的鳥語。這樣一入秋,燕去巢空,家裡一下子冷清下來。又過了兩年,我已經不常回家了。祖父不喜歡養狗,只好弄了只貓嚇嚇老鼠。

  節日里休息,我終於知道要在兩面的陽台上站一會兒,看看日落。父親和祖父在樓下屋子裡核算年裡的水電費。我看着夕陽一點點沉下去。西面的陽台上同樣也有一個煙囪,它獨有的氣味同十年前一樣。我站在欄杆邊上不過我沒有抽煙。夕陽一點也沒有變,我的影子不像從前了。我眼睜睜看着一片土地一群人和一些事紛紛老去。

  我轉過身來,東邊的天空透着暗藍的色調,不知道多少雲參雜在裡面。新公路延伸到地平線上,沿路的燈已經全都開了。路上看不見一個人。日沉以後,晚飯以前,我點數燈光,煙囪唯唯諾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