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過年
張建波
在河街上遇見了一個早年幫我家蓋房子的泥瓦匠，很是欣喜，忙過去打招呼，不料泥瓦匠十分冷漠，戒備地看着我，一臉茫然。很顯然他已經完全不記得那時還是小孩子的我。我卻記得他。我記得他是因為他有一手用瓦片做小鳥的好手藝。鄉下蓋瓦房，柱子立起來了，馬頭牆砌起來了，瓦片蓋好了，剩下屋脊上的活兒就歸他了。用石灰和磚塊將屋脊壓平實之後，他要做上一對小鳥，立在屋脊裝飾新屋。他做鳥的時候總是神秘兮兮，躲在牆根，不讓人看。鐵絲做骨架，瓦片做羽翼，石灰和粘土填充身體，塗上黑的油彩，點上紅的眼珠，一隻栩栩如生的鳥兒就做成了。立在屋脊的假鳥常常以假亂真，引來真鳥一起嬉戲。我記得他，不僅因為他做鳥的高超技藝，還因為那年他在我家過了一個小年。那時過年上桌的菜很豪邁，兩大臉盆，一盆是鹹肉煮蘿蔔，一盆是紅蘿蔔炆雞，熱氣騰騰，香氣撲鼻。他一邊端着酒碗品咂，一邊由衷地讚歎，真香。言語中極盡熱情、淳樸和手藝人的謙遜。現在他一人住在縣城老煤炭公司的舊宿舍，經常在河街晃蕩，像個無家可歸的人。不知道他為什麼老都老了，還離開家鄉，一個人住到城裡。他在哪兒過年，他的舊宿舍能燃起溫暖的燈火，享受熱氣騰騰的年味嗎？
樓下一位老兄今年不能回家過年了。他是一起桃色新聞的男主角，現已身陷囹圄。那是一起轟動一時的案件，他和同事一起下鄉，在鄉鎮吃午飯，他酒後亂性，在鄉鎮一間宿舍內猥褻一位和他一起下鄉、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同事。其他人破門而入的時候，這位老兄的醜行當場暴露。關於這個案件的細節在坊間有多個不同版本，塵埃落定的是這位老兄獲刑，多名違反“八項規定”的幹部落馬。我很少向人提及他就住我樓下，我的摩托車每天鎖在他一樓的院子里，他的外孫子、外孫女遇見我就叫爺爺。出事後他的家人很少再和鄰居們聚在一起閑聊。在他羈押期間因為工作關係我多次去到看守所，去見一些交通肇事者、詐騙犯、命案逃犯，我怕在那兒遇見他，遇見一個身敗名裂的熟鄰居。他的刑期大概要到明年端午，今年他的年要在高牆內度過了。因為他而深受傷害的多個家庭，今年的年味會多一份沉重。
華的電話已經打不通了。很多人都在找他，他的妻子孩子，他的父母，他的債主，他單位的領導同事。華在他生活的圈子裡憑空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我和他交往不深，但他耿直、急躁和友善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年一輛載客的中巴車，從輪渡滑入信江致多人遇難。我接到的第一個電話就是他打來的，他叫我趕快打電話回家，問問家裡有沒有人坐這趟車來縣城，那輛車是從我老家的鄉里開過來的。我很感謝華像老朋友一樣的關心，那時我和他才剛剛認識。後來我一個人去威海找老中醫看病。在海邊漁村做針灸的時候，我接到了他的問候電話，說了什麼已經記不清了，但心裡暖暖的感覺一直都在。今年有一天我突然聽人說，華跑了，賭博輸了很多錢，借了高利貸，這輩子都難還清，他就一個人玩起了失蹤。他有一份體制內奮鬥過很多年的工作，有一個賢惠能幹的妻子，乖巧的女兒，他是家中的獨子，他的父親早已退休。不知躲在哪個角落裡的華會怎樣反觀自己的這一年，今年他在哪過年？
我生病的親戚已經在醫院裡住了快一年了，最近轉到廣州，馬上要做骨髓移植。這個年她要在異鄉的病房裡過了，希望她能在今年的辭舊迎新中獲得新生。我孩子的姨媽過幾天就要回來過年了，她在縣城的房子空了三年，三年裡她的女兒從不讓她一人回來，那個房子每個角落都有她們爸爸的記憶。她們的爸爸走了三年，床頭照片里的爸爸還是那麼慈愛溫和，每年過年我孩子的姨媽都要淚雨滂沱，所以每年過年孩子們都要拖家帶口趕回來陪在媽媽身邊。我的弟弟妹妹們馬上要從不同的城市回來了，爸媽說都準備好了，大家都回來，熱鬧。過年最大的樂趣和意義就在於親人團聚，對於很多在外打拚的人，一年也就幾天陪在父母身邊，所以不管回家的路由多遠，多難，回家過年終歸是甜蜜和幸福的。而對於那些無法同時陪兩邊老人過年的小夫妻，在哪過年的爭執和糾結其實蠻奢侈、蠻矯情。在哪過年不是問題，只要跟親人在一起，這個年就會充滿歡聲笑語。
寫於2014年元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