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我隨朋友一起去零陵辦事,後來一時興起,我提議順便去柳子廟看一看。朋友說:“那地方冷冷清清,有什麼看頭?”嘴上這樣說,心裡卻不忍拂了我的夙願,立刻改口,“去就去吧。”於是我們驅車經瀟水中路跨上東風大橋,橫過瀟水河,一路向柳子街駛去。
柳宗元是當代永州官方大力打造的文化品牌,大街小巷常常可以聞到柳文化的氣息,以柳子命名的酒店,步行街的塑像,異蛇酒的廣告,無不顯現着柳宗元的身影。說起來也許有點可笑,居住在永州城裡二十年了,作為永州文化象徵之一的柳子廟,我竟然從來沒有去遊覽過。雖然心裡隱隱有些遺憾,但遊山玩水逛名勝倒底屬於閑逸之事,於衣食奔忙一族並無裨益。這種聊以自慰的理由雖然有些牽強,但大概也是可以成立的吧?深究起來,如此想法其實是永州民眾普遍的一種心態,永州人並不把柳侯當成菩薩或者關公一般的神靈隨時祭拜。柳宗元是屬於文化的,而所謂“文化”原來與普通民眾並無多大關係。這種民間集體對“柳子文化”的冷漠與官方大張旗鼓宣揚的熱情可謂涇渭分明,雲壤有別,完全是兩碼事情。
令我怠慢了柳侯的另一個原因,就是零陵與冷水灘之間五十華里的物理距離拉開了兩區之間心理的距離。自從一九九七年永州撤區建市以來,零陵古城和冷水灘新城名義上同屬一市兩區,但缺乏交集,分明就是兩個地方,沒有渾然一體的感覺。冷水灘在解放前還是一個茅屋小鎮,因為湘桂鐵路從這裡經過,也不乏湘江貫穿南北的條件,優越的地理位置搶佔了古城零陵的風光而快速發展起來。隨着市委市政府兩套班子從零陵搬遷冷水灘,工業尚不發達的零陵便遭到了遺棄。儘管零陵區政府竭力打造零陵古城的文化品牌,依然無法挽回她走向衰落的命運。相對於冷水灘的繁榮,零陵古城像一個失寵的怨婦,默默地呆立一隅,在時光的洗濯下黯然失色。更有那愚昧的決策者放着上好的有着二千多年歷史的品牌地名不用,把老零陵命名為莫明其妙的“芝山”,在長達十餘年的時光里,更是雪上加霜,將古老的城廓埋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
下了大橋,沿江行進兩百來米,便到了“柳子街”。街口立着一塊鐵牌,上書“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柳子廟”等字樣。於是我們泊車步行前往。“柳子街”是一條由東向西的古街,丈余寬的路面當中鋪着麻石,兩旁輔以卵石。麻石當為古迹,這些卵石像是新近鑲嵌上去的。小街兩側的房子最高不超過三層,大部分是木質結構,上覆青瓦,多有飛檐,山牆和破爛處輔以磚石修繕。這樣的結構讓人依稀看到江南小鎮古舊的遺韻。但是在大興土木的今天,在宏偉明麗的現代建築的映襯下,斑駁的小街勉強保存着古貌,卻很有一點強將皮球按在水裡那種刻意扼制歷史前行的執扭的意味。這種執扭既是為了保持柳氏虛渺的哀榮,也是為了打造“文化”品牌留下最後一塊材料。
我之所以說它是材料,是因為作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柳子廟所在的小街並未如它的盛名一般熱鬧起來。整條街道看上去非常冷清,古舊的房子里都是住戶人家,沒有一處販賣旅遊紀念品的鋪子。目之所及,老人和婦女居多,粗衣陋飾,不修邊幅,與“文化”幾無牽涉。有的屋子裡聚三五閑人在打麻將,噼里啪啦的倒也怡然自得。有的門前橫陳一二板凳,上面坐着幾個遲鈍的老人,幽怨的目光射出來,盯着寥寥無幾的遊客。街道曲折漫長,轉了一個S彎,順街現出一條小溪,那就是著名的愚溪了。溪上橫跨一座石拱橋,橋頭對着的這邊有一棟獸脊飛檐的建築。當街一面高大的青磚牌牆,兩端像石碑似地翹起來,便有了祭祀似的味道——柳子廟終於到了。
柳子廟為磚木結構,面對愚溪,背靠青山,廟門上鐫有“柳子廟”三字大字,兩邊飾以花紋。我們首先在石拱橋上逗留了一會兒,對着柳子廟和愚溪拍照,然後從青磚牌牆當中一個石碑形狀的大門口進入廟內。門的右側有一個類似櫃檯的東西,一個五十來歲的守門人暫且放棄了和熟人聊天的機會,笑眯眯地賣給我們每張25元的門票。於是我們取得了瞻仰柳子遺風的資格,繼續向裡面走去。
柳子廟不是很大,為前後三進房屋,前低后高,每一進套着一個院落,條石台階相連。台階兩邊,上首對稱擺放兩盆蘇鐵,下面羅列許多草本盆花,其尊卑序列,像領導正在對着群眾訓話。進大門的地方就是前廟的下層,到了庭院,回頭仰視,二樓是一個不大的戲台,突出庭中,兩邊有曲尺迴廊,屋脊三重飛檐。在二重飛檐的中間,一字排開十來個小型戲文人物雕塑,渾厚古仆。戲台正中一塊牌匾,上書“山水綠”三個大字,為柳宗元寄意山水的遺迹。
從院子拾級而上便是中殿,是為整個廟宇的核心部分。中間是闊大的過堂,兩邊廂房為介紹柳宗元生平事迹的展廳。展廳里整潔明亮,卻顯得有些空蕩。這裡沒有柳氏日常的遺物,只有一些鏡框掛滿牆頭。這些鏡框除了幾幅古色古香的書法手跡,其餘全部為柳子生平事迹的簡介及其文學作品的展覽。午後的斜陽從木格子窗戶投射進來,靜靜地灑落地面;兩三個遊人在空曠的展廳里走來走去,顯得異常寂靜。
我從門首開始,一個個鏡框看過去,對柳宗元的生平有了更為完整的了解。柳宗元(773年—819年),字子厚,河東郡(今山西永濟)人,世稱“柳河東”,因官終柳州刺史,又稱“柳柳州”、“柳愚溪”,唐代文學家、哲學家、散文家和思想家,與韓愈共同倡導唐代古文運動,並稱為“韓柳”。柳宗元出身於官宦家庭,少有才名,素有大志。早年為考進士,文以辭采華麗為工。貞元九年(793)中進士,十四年登博學鴻詞科,授集賢殿正字。后入朝為官,積极參与王叔文集團政治革新,遷禮部員外郎。永貞元年(805)九月,革新失敗,貶邵州刺史,十一月加貶永州司馬。在此期間,寫下了著名的《永州八記》。元和十年(815)春回京師,不久再次被貶為柳州刺史,政績卓著。元和十四年十一月,一個凄冷的夜晚,昏暗的油燈下,抑鬱寂寞的一代大家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客死任所,享年四十六歲。
柳宗元深惡政治上的黑暗腐敗,成為革新派主力。政治革新失敗后被貶,又在文化上創造了輝煌的成就,其作品涉及散文、詞賦、詩歌、哲學、雜文、寓言、傳記等各個領域,尤以散文遊記見勝。大家耳熟能詳的作品如《江雪》、《捕蛇者說》、《小石潭記》、《黔之驢》等作品,現在許多人能夠琅琅上口地誦讀出來。
游罷展廳,再往後走是第三進正殿。殿中有白色石質雕刻的柳宗元坐像。小院周邊歷代碑碣甚多,但年代久遠,大部分都字跡模糊,不易辨認。最為突出的是一塊《荔子碑》,它在正殿的后牆上,碑文為韓愈所撰,由蘇軾書寫,內容是頌揚柳宗元的事迹,所以亦叫三絕碑。此碑首句為“荔枝丹兮焦黃”,故名荔枝碑。
看完這些東西,我在空曠的後院轉了一圈,再無別的去處,心裡頓生失落之感,隱隱覺得缺了一點什麼。據說,這座廟宇始建於北宋時期,清朝光緒年間重建過一次,近年做為文物保護單位又多加修繕,才有了目前這個樣子。它的身上雖然加進了許多現代元素,但依舊散發著古仆的氣息,於繁華都市的一隅默默地訴述着悠遠的往事。我忽然明白了產生失落情愫的原因,來自於其訴述缺乏聽眾的憾恨。在全國大興旅遊文化,發展旅遊經濟,甚至爭搶曹操墓權的火熱時代,是什麼原因讓一代大家柳宗元遭受如此尷尬的寂寞呢?
既然柳宗元是屬於文化的,那麼我們就從文化上去找找原因吧!
零陵是湖南省四大歷史文化名城之一,是司馬遷、柳宗元、歐陽修、陸遊、徐霞客筆下描繪的神奇地方,歷史文化底蘊深厚。上古時代,舜帝南巡,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他的兩個妃子娥皇和女英,從遙遠的北方迤邐來到九嶷山,找到舜帝的陵墓,悲慟哀號,淚灑斑竹,在返回中原的途中,投湘水而溺。人們感泣湘妃多情,改舜陵為“泠陵”,是為零陵。
舜倡德政,教民明德,卻崩殂於永州這塊南蠻之地。難道華夏的歷史註定這塊神奇的土地要永囚蠻荒,不得開化么?那種從奴隸社會一直傳承下來的嚴酷吏治和對應的忍隱悲傷,在這塊土地上沉澱浸潤了五千年,其本身已成為一種文化。永州人的基因是憂傷的。這種憂傷既可以從文人的胸懷裡抒發綿綿深情或慷慨悲歌,也可以在沉默的大眾心靈間轉化為堅韌的生命力。這種憂傷既是溫良恭善的源泉,也是憤怒抗爭的苗頭。要麼忍隱不發,保持長久的沉默;要麼盡情渲泄,豐沛有如梅雨。悠遠的歷史已經漫暗模糊了,過去的苦難不得而知,但柳宗元筆下“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的記載,卻清晰如昨地昭示了永州崢嶸的歷史。遠的難以敘說,近年來連續發生的珠山事件、朱軍事件、小悅悅事件,以及不時當街扯起橫幅的集訪事件,無一不是這種情感暴發的寫照。而與之對應的一連串貪官的暴光,正好形成一種動態的平衡,要把這種文化從遠古的蠻荒歲月延伸下來,帶進我們未來的命運里,令人悵恨不已!
作為一名文學家,柳宗元重視文章的內容,主張文以明道,認為“道”應於國於民有利,切實可行。他注重文學的社會功能,強調文須有益於世。他提倡思想內容與藝術形式的完美結合,指出寫作必須持認真嚴肅的態度,強調作家道德修養的重要性。做為一名政治家,柳宗元極力強調民本思想,體恤民情,力主善政。這和封建仕大夫“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的為官理念顯得格格不入。柳宗元的筆下,除了寄情山水的遊記和《漁翁》、《江雪》等絕唱以外,其《捕蛇者說》、《永某氏之鼠》、《哀溺文序》和《蝜蝂傳》等作品無一不對那些暴戾貪婪者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辛辣的諷刺。
作為一個清正廉明的官吏榜樣,柳宗元像一柄達摩克斯利劍懸垂於貪官污吏的頭頂,令其顫慄驚悚不止;他又像一面明亮的鏡子,豎立在尸位素餐者的面前,一般無二地照出其卑下鄙陋的人格,讓他們心裡非常不爽。權力場的角逐,無非為了升官發財,表面上一團和氣,暗地裡卻勾心鬥角,你死我活。在雄心勃勃的官員看來,柳宗元做為一名遭遇貶斥的官吏,身上充滿了晦氣。他們為了應景,難免公開宣傳他兩句,內心裡卻唯恐避之不及,不願意沾惹他帶來的霉運。既惡之,且忌之。這,大概就是柳氏遭遇寂寞的更深層的原因吧?
柳子廟,永州市零陵區柳子街97號,多年來連續獲得“湖南省文物保護先進集體”、“湖南省文明窗口單位”、“湖南省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設先進活動基地”的榮譽稱號。但是這些殊榮只像標籤一樣貼附於永州文化的表層,沒有從本質上改變永州人的文化心理,沒能有效地提升永州人文化參與的熱情,也未能改變柳子廟門可羅雀的悲涼時運。
離開了柳子廟,我來到瀟水岸邊,但見芳草萋萋,遠山逶迤。江水繞城而來,輪船從容北去。極目蘋島凝碧,欣然瀟湘際會。永州的天還是那樣蔚藍,零陵的水還是那樣碧綠。江山依然如畫,卻缺席潑墨文豪。那“獨釣寒江雪”的孤傲,是否遺落陋巷人家?那“欸乃一聲山水綠”的梵音,可曾迴響朝陽岩畔?現在,除了斜陽夕照的金波,我遇到的只有一江寥落。
也許,在旭日初升的時候,在淡淡的江靄和晨霧之間,柳神就會從香零山的方向渺渺地向我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