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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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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中的父親

  □徐泰屏

  2013年11月2日(星期六),細雨如絲,水冷風涼。

  下午三時許,我從赤壁市內乘公交車返回神山鎮文化站,車子一出市區,就看見公路兩邊的田地里有三三兩兩的農人披着雨衣,彎蹲在田土上面移栽油菜。望着那一個個在田土之上艱辛勞作的身影,我的心禁不住咯噔了一下:前二天剛從醫院出來的父親這會或許也在栽油菜吧,要真是這樣,他可又要犯病了……

  回到文化站的家中,就在我放下手提包準備給父親打電話,囑咐他千萬不要到田裡去栽油菜的時候,在老家養魚打魚的二弟卻先我一步與我打來了電話,說老爸因冒着風雨到田裡栽油菜重新病倒躺在了床上,高燒咳嗽,吐血不止……接完二弟的電話, 我整個人就一下子怔在了那裡, 就有一句話從嘴裡破口而出:老爸啊,你怎麼這樣不顧惜自己的身體呢,你不知道自己是一個肺癌晚期的垂死之人嗎?

  於是,我讓二弟迅速租車把父親送到赤壁市中醫院進行住院治療。在醫院住了不到一個星期,肺部感染剛有好轉和吐血癥狀剛有改善的父親,就一個勁地吵着嚷着要求出院。我一次次苦口婆心地勸告父親:你現在已是風燭殘年了,你實在不能再干農活了,你的身體再也經不住風吹雨打了……父親在咳着吐着的同時,總是哈哈一笑地對我說:人活着就要做事,不做事還活着做什麼……父親說這話時,就像一個頑童一般帶着濃重的調皮口吻,作為兒子,我卻從父親那灰白的臉面上和那有氣無力的話語中,看到了一朵凋零之花在風刀霜劍之中的凄慘顏色,心就禁不住一陣陣地發緊。

  父親是2012年10月被武漢同濟醫院確診為肺部鱗狀細胞癌的。在拿到同濟醫院的確診報告時,淚水頓如湧泉一般奪眶而出,我們兄弟四個淚眼相向,相顧無言。可父親在看到確診報告時,卻只是噓了一口長氣,就像一個負重之人終於卸下了肩上的所有重擔一樣,一副很釋然的樣子。在這之前,我曾帶着父親到赤壁市人民醫院、赤壁市中醫院、赤壁市防疫站等處幾次三番地檢查複查,錢花了不少,病因卻沒有找到。父親因此對我甚是不滿,覺得我辦事不行,現在通過纖維鏡檢查確診了病情,他反倒輕鬆了許多。那天下午,父親說他從喉嚨里咳出了一個櫻桃骨一樣的硬塊,呼吸也一下子順暢了許多。那天晚上,父親睡得很踏實很安然,翌日清早醒來,就要我迅速辦理出院手續,堅決要求回到赤壁市進行“保守治療”, 不允許我們兄弟幾個在武漢同濟醫院再花“冤枉錢”。

  從武漢同濟醫院回到家中之後,父親就像走親戚一樣,每隔一到二個月便到赤壁市中醫院住院治療幾天半個月。一次又一次的住院治療,一次又一次的回家療養,父親與赤壁市中醫院內科的主任醫師和醫生護士都成為了熟人。醫生們反覆勸告父親千萬不要再抽煙喝酒了,可他總是當面答應,一回到家中療養,仍然煙照抽酒照喝。我一次次懇求他遵照醫囑戒掉煙酒,可他卻說不抽煙不喝酒吃飯都沒味,活着還不如死去。見他這樣說,我也毫無辦法,萬般無奈之下,只好請求母親對他的煙酒控制一下,使其每天盡量地少抽幾支煙少喝一點酒。2013年8月份到赤壁市中醫院住院治療時,內科的主任醫師對我說,你爸爸的氣色還好,從外表看不出他是一個晚期的肺癌病人。

  那時候,我每每端詳和打量父親的臉色氣色時,也曾對武漢同濟醫院的確診產生過幾許的懷疑,並帶着父親在醫院裡做了認真仔細的複查,當我拿着有明顯陰影和左肺嚴重萎縮的CT圖片時,我又不得不相信父親罹患肺癌的事實。二弟告訴我,幾位與父親同期查出肺癌的村人均已先後作古,獲知這一情況時,我深為父親還頑強活着而慶幸不已。父親在武漢同濟醫院確診之後,我吩咐二弟把他愛着疼着的耕牛賣了,把他喂着養着的池魚放了,把他欄里的肉豬殺了……父親說我是亂彈琴,只要一天不死,他就要耕田耙地,然後又託人買了5天耕牛(每月5天),繼續下田下地幹活去了。每次在鎮上逢到鄰里鄉親,他們總是對我說,你爸健着呢,耕田耙地忙得不亦樂乎,你帶他重新去查一查,看是不是醫院弄錯了。聽着鄰里鄉親的暖心暖肺話語,總有一種濃郁的鄉情讓人陶醉不已,而我深知父親的病情究竟有多重,我知道我的父親就是曠野里的一棵枯樹,只要一陣風來,就會猝然倒塌在大地的懷抱中。

  父親是真正的“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 經歷了共和國的所有風風雨雨。 他目睹了土地改革的翻天覆地,看到了1958年反右鬥爭的慘烈,參加過“四清運動” 和“文化大革命”,經受過三年自然災害的飢餓煎熬,品嘗了分田到戶的滋味,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年代;他在赤壁市陸水大壩上挑過土,在北渠南渠挖過溝,在四邑公堤築過壩,在雙石水庫扛過石……他為人民公社和建設社會主義獻出了自己寶貴的青春,流盡了身上的全部血汗。只讀了三年初小的父親曾當過生產大隊的民兵營長,在文化大革命中割過許多人家的“資本主義尾巴”, 後來又因為“給林彪看相”( 在大鳴大放會上說林彪腦後有反骨,是三國里的魏延和中國的赫魯曉夫)而被批鬥和清理出了“無產階級革命隊伍”,取消了入黨資格。父親最值得自豪的事情是千方百計把二個弟弟送到了工廠當工人,他留給鄰里鄉親最大的笑談有兩個,一是分田到戶后把6000多元血汗錢藏在棉花袋裡被一把大火燒成了灰燼,二是被一個謊稱謀寶的流竄騙子用一個鎏金的假金元寶騙走了2000元人民幣,許多的村裡人只要一說起父親的名字,就會“提起葫蘆根也動”地扯出一段段經典的故事與傳說。因為一生死讀《三國演義》,使父親成為了享譽一方的悼亡歌師;因為出得一把力氣,使“不認勢” 的父親一生深陷在“爭強好勝” 的泥淖中無法自拔,並在沒有兄弟幫忖的日子裡,飽受了別人太多的欺侮和凌辱。一晃就70歲出頭了,現在面對病入膏肓的父親,我就禁不住想到了父親曾經受過的苦、遭受的罪,就有一種揪心的痛疼,讓人在夜半三更時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父親和母親含辛茹苦地養育了我們兄妹五人,可我們五兄妹無一人有錢有權,時至今日,仍然掙扎在“溫飽線上”。 父親本質上就是一個鄂南西涼湖邊的“湖野俗人”, 他曾經不止一次當著我的面數說村裡的某某陞官后如何“威加海內回故鄉”, 某某經商辦廠一年掙了幾十幾百萬……父親很愛面子,特別期待自己的兒女能像別人一樣變得大富大貴起來,也祈望着自己的子孫能夠飛黃騰達、光宗耀祖。這也許是父親一生最大的失望,同時也是我們做兒做女的最大“硬傷” 啊!2013年11月15日上午,在赤壁市中醫院再次辦理父親的出院手續時,原本打算乘出租車把父親送到公共汽車站再搭乘公交車回到老家,站在赤壁市中醫院住院部門口等車時,突然瞥見腿腳無力的父親竟然蹲坐在公路邊的路牙石上,我的整個心胸就像被利刃切割了一下,突然警覺到父親也許是真的不行了,他今生今世也許坐不了幾回車了……那一刻,我不管不顧地從口袋裡摸出了手機,徑直拔通了一位朋友的電話,用命令的口吻讓他迅速把自己的私家車開到中醫院的門口來,然後平平穩穩地把父親送到了60公裡外的老家。我覺得自己作為兒子在這個世界上活了51歲,應該竭盡全力滿足一下父親的“虛榮心”, 應該讓一生沒有坐過幾回小轎車的父親再體體面面地坐上一回小轎車,讓他親眼看到兒子在外面還有朋友還有面子還有能力……

  七十年勞碌奔波生兒育女嘗盡千般苦,一輩子土裡刨食當牛作馬受夠萬種罪。在把父親送到老家大門口和看着他步履蹣跚地走進屋門時,我又一次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人就呆立在老家的門前久久地不願離去……這時候,想起赤壁市中醫院內科主任醫師所說的“你爸爸這次好象思想垮了,看來他很難打過今年冬天了” 的話語,我似乎隱隱嗅到了一種濃重的死亡氣息。我不是佛教徒,也不是基督徒,但我願用人世間最虔誠的姿態祈禱父親能夠打破醫師的姑妄之言——父親啊,活過了今年的冬天,你就會看到2014年的春天究竟有多美,就會看到老家房前屋后的柳葉有多綠、桃花有多紅、李花有多白……

  作者單位:湖北省赤壁市神山鎮文化站 郵編:437341

  作者簡介:徐泰屏,男,1962年生。1990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迄今先後在《人民日報》、《經濟日報》、《工人日報》、《農民日報》、《文藝報》、《中國作家》、《長江文藝》、《當代作家》、《芳草》、《散文》、《散文百家》、《詩神》、《綠風》、《陽關》等國內100多家報刊上發表散文、隨筆、文學評論、詩歌500餘篇(首),系湖北省咸寧市作家協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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