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一個月了,酷似東南亞的雨季,淅瀝的小雨在沒有規律的下着,太陽的臉也是稍露一下又藏了起來。夜月自然就不見了它的蹤影,高地之上與荒野中的夜暗是不見五指的。
然而,前沿的槍炮聲在不斷炸響,那些年輕的戰士們將生死全拋腦後,奮勇向前。他們掃板然,奪扣擋(山),炸二青洞,奪諒山橋,已經把整個諒山市與及奇窮河以南的要地控制在我們的手中。
這是自衛還擊作戰的縱深設定,戰略目標已經達成,軍委下達了撤軍的命令,時間是當年的3月5日。
有序而撤是必須的。一周來,步兵交替着撤出戰鬥。我們則對重要地段都進行了火力的壓制和攔阻射擊,工兵亦對公路和橋樑作了最後的破壞。一切都按部就班在進行着。
12號午後,接到師部命令,炮群指揮所向後撤回境內485高地,並於當晚零時前做好一切戰鬥準備。
當日天氣異常晴朗,當我們從385高地下來時,便見大路邊上有一排戰士脫掉了鞋子在曬腳,走近時方知道,他們的腳被戰壕的積水全泡白了,腳底的皮已經皺成了一團。經歷過的人才知道,這種底下皺了皮的腳,走路踩在地上時就會產生鑽心的疼痛。果然就在此時,猛然聽到一個戰士痛苦而憤憤的大喊:“我不走啦”!看來剛才撤下來的一段已經讓他吃夠了苦頭。不過這時一個大個子吼了起來:“誰說不走了!啊---?前面我們還有一梭子彈要送給那個臭婆娘呢!”經詢問,有人告訴我:所謂“送子彈”,原來是他們的付連長,在押解女戰俘時遭了黑槍。他留給了那個女人一點尊嚴,自己卻付出了血的代價。而那人在騙過了搜身的眼和手之後。在押解的途中,一支罪惡的手槍,從她下身的腿溝中摸了出來------,那已是戰鬥勝利的時刻,英雄卻倒下了。而在同時被擊斃了的女屍,現在還半掩的丟在路旁。他們一定要前去泄憤消恨。這是理所當然的。
腳板是一時難以曬開的,這時只見大個子站了起來,他說:“給大家十五分鐘整理裝具,有布條或綁腿的把腳板纏一纏,然後把鞋穿好,十五分鐘后出發。”他或看到了人們臉上難色,於是又提高嗓門喊道:“走路有那樣困難嗎,等會就跟着我走!”其實,看他走路的樣子,也是一拐一拐的。
人們可能認為,撤退的艱難是敵人的伺機反撲,但對於這群衝鋒陷陣的戰士來說,則是健壯的身軀下面,有一雙不爭氣的腳,那種連心的痛楚讓他們真的走不動路哇!要回家了,居然也是一次煉獄般的考驗。
愛莫能助,我們也是每人負着幾十斤重的裝備行進的,而指揮所的轉移又是火力的重新配置,而且有具體的要求,越過他們時擺擺手,送個關切的眼神是我們唯一所能做到的了。
回撤,使這條簡易公路尤顯狹窄,人員和車輛有時相擠而行。由於速度慢,我們有機會跟司機搭話,當問他這麼重的車拉的啥?司機說:“是大米。越寇的糧倉里,那麻袋全是‘中糧’的,我們養了只白眼狼了。他們吃着我們的糧,還要給我們放槍”。“首長說了,這倉里的糧,要一粒不留,全拉走,好歹都能換些米酒來開慶功會”。聽了這話,我們心裡是無言的,我們勒緊褲帶支援了一個反對自己的國家。
回到邊境的高地上,炮群指揮所開設完畢,警戒哨布置妥當,已經是半夜了。當晚的夜空,雲也少,一輪明月掛在天空,那光亮前所未有,空明廣達。如果不是遠處還有零星的槍聲傳來,一切將是恬靜逸致的。
在我抽空仰月時,通信員小劉跟了過來,他操着湖南腔小聲跟我說:“一號,我們回來了,這月也就出來了,你看它多圓哪。”我說:“是啊,能看到這圓月,我們就是很幸運的人啦。只希望它不要暗下來,因為我們還有戰友在歸家路上呢。”這時小劉拿着軍壺碰了我一下,說:“口渴了吧,喝口水。”哎!還真是忙,把這事給忘了。我拿過來就喝,可壺到嘴邊便知不是水,便問:“是出發前簽名拿來的象山(酒)?”月色之下他點了點頭。我說:“那好,周遊列國回來的東西,應該尊重它。”於是,我往地上奠過幾下后,狠狠的喝了一大口。這久違了的味道還真沖。
看到月亮這麼圓,我讓小劉扳着指頭算,當晚果然是農曆十五。只是此時望着這月亮,總覺得它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暖意,因為望着那民族寄情的圓月,你自然會想到一些戰士已經永別了他們的親人。而安然歸來的戰友,他們的母親或妻子在此時仍然不能收到自己兒子或丈夫的半點音信。因而儘管是明月當空徵人已歸,但她們依舊是一個不眠之夜啊!
圓月向來是有姣好的寓意的,它能使夜寧靜幽深。只是當你所經歷的殘酷還未遠去時,它那銀盤樣的面容卻也是素素的白白的。在你不忍多看的同時,你會自問,這月亮,它究竟象什麼呢?而思想轉了一圈之後,我還是覺得它象是剛才那溫厚的酒。因為它的形態柔得如水,但它卻有着凜冽的品性,它的勁道能直接穿透你的心肺,讓你感受並且記住心中一種莫名的悸動。當然,酒還有異廻,那就是它又醇得若脂,一經接觸,即刻深入了你的肌體,並匿藏進你的記憶之中。從此往後,儘管歲月如何磨擦,它亦永遠不會消退。
曉得月既如酒時,自然又想起了寫月的聖手李白兄和東坡兄來。他們舉杯邀月,喝酒詠月,佳作頗多。李白的詩彰顯着無邊的浪漫,讓你不自覺的去挖掘生活的美。而東坡兄,其胸懷坦蕩,豁達大觀,他示人以藐視困難的勇氣,從來不乏超越時空之作。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之句,正是詩人對月不朽的詠嘆。此刻,且把它拿來彈拂往日的征塵就再合適不過了。
文/依岸觀濤
2014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