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兒時夜讀,在老家堂屋昏黃油燈下朗誦唐朝詩人王昌齡所寫的這首邊寨詩,搖頭晃腦,音韻悠長,完全沉醉於秦漢邊關月色之中,似乎置身風刀霜劍關門城樓,望孤獨冷月懸挂大漠夜空,聽長空雁叫,聞箭樓梆聲,聽幽怨羌笛,幼小心靈從此升起一輪皓月,永不墜落。
(圖) 山海關
少年時,求知若渴,一心只讀聖賢書。年青時,投筆從戎,風瀟雨晦,從未有過片刻安寧。中年時,忙於生計,無暇舞文弄墨。直到老之將至忽然感到人生短暫來時無多,方知經商如蠅逐血味同嚼蠟,才痛下決心拋棄一切,閑居在家頤養天年。
自從脫離商海蝸居田園以後,受兒時誦讀唐詩引響,閑暇之餘想寫一篇有關月亮的文章自娛自樂。然而,想歸想,因自感題目過於寬泛,涉及知識面太廣,而自身筆力單薄粗淺,心存疑慮只好作罷。然躍躍欲試之心不死,欲罷而不能。去前年,終於忍耐不住,壯着膽子試寫一篇散文《川江月》,藉以記敘親身經歷,悼念亡故戰友,舒發人生感想。僅管文不盡意,好歹總算嘗試了一回作文樂趣。
殊不知,寫了《川江月》后仍不滿足,還想寫一篇《邊關月》作為姊妹篇,這也是情有可原。回顧一生,進過大學門,當過兵,上過戰場,背過死人;退伍后受政治迫害枉受一年牢獄之災;無罪釋放后因禍得福下海經商,發了一筆小財,總算老來衣食無憂。回顧當年,少年時勤工儉學進深山抬運木料餐風飲露,從軍時“敲青山”露營異域熱帶叢林,落難時流浪滇緬夜宿荒村野寺......這一生,算得上浪蕩的一生,曲折的一生,坎坷的一生。這一生,有過淒風苦雨,有過風花雪月;有過風狂雨驟,也有過月白風清。
(圖) 嘉峪關
曾幾何時,以地為床、以天為被而又洽逢星漢燦爛之時,面對星空朗月,夜不能寐,輾轉反側。回憶兒時讀過有關描寫月亮的詩文,驚嘆古人在不同時間、不同心境下,將世人心目中普普通通的月亮細分為明月、朗月、皎月、晦月、皓月、秋月、彎月、半月、薄月、清月三六九等。細觀頭頂天穹一輪清輝,不得不對古人奇思妙想拍案叫絕。不僅如此,還驚嘆古人把不同地點、不同環境下,又將山月、海月、雲月、風月、花月、沙月、青月、湖月、星月、水月、松月、天月、冰月、石上月、雲外月加以區別;如果為追憶歷史、嘆古今風煙輪迴,又有漢月、曉月、寒月、古時月之說。余以為,若再以地域劃分,還應有邊關月、大漠月、江海月之別。而其中最讓人心蕩神馳、最讓人刻骨銘心的莫過於邊關之月。例如: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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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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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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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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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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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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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句 “一夜徵人盡望鄉”!這是絕句中的絕句。沒有當過兵的人,就算是當過兵但沒有去過邊關大漠的人,無法體會古今邊關將士望月思鄉之苦。我僅僅去過山海關,沒有去過玉門關和嘉峪關。但是,我去過中越邊界的馬關都竜街曼家寨,去過中老邊界的磨罕,去過一水之隔的麻栗坡船頭國境線,而且是在硝煙瀰漫的越戰時期,是在我投筆從戎之時,在南國邊陲曾數次遙望邊關圓月,思故鄉,思父母,思親人,思情人。
南國邊陲,風沙不再,大漠不再,駝鈴不再。只有鳳尾竹、只有檳榔林、只有橄欖樹。然而,天上那一輪曾經照過長城箭樓上頭戴金盔、身披鐵甲的秦漢守關將士的明月,如今,星垂闊野,夜靜更深,冷霜般清輝灑在洗得發白的軍裝上,愈加親身體會到古人在邊寨詩中所描繪邊關冷月那種寒徹、那種冰冷和淒涼,並非憑空捏造,並非無病呻吟。
公元一九六五年中秋圓月之夜,越戰時期的雲南省麻栗坡縣船頭國境因防空實行燈火管制,沒有露天電影,沒有慰問演出,甚至連往常兵演兵的聯歡晚會也因戰事吃緊一律取消。出國部隊乘着如霜月色閉燈行駛,滾滾鐵流跨關而過駛入越南,這是何等雄偉的邊關月色!當時,我正同幾名女通訊兵在軍事撿查站左側木瓜樹下席地而坐,觀望瀋陽軍區高炮師車隊浩浩蕩蕩開赴越南,品嘗部隊發放的中秋月餅,用手風琴為小軍妹們演奏新疆歌曲“庫爾斑大叔你上哪?”歡快的琴聲引來工兵營測繪班士兵們圍觀,自發的臨時聚會演變成月光晚會。正當眾人興高采烈之時,我發現一向活潑開朗的湖南嶽陽藉女兵鄭如蘭,凝望圓圓皓月哀愁淡淡,思緒綿綿;小女兵如痴如傻,默默無言。我猜想她一定是思念故鄉八百里洞庭:今夜一輪碩大無朋的冷月,映在煙波浩渺的洞庭湖水之中,就象一座冰山托起一輪玉盤;清風徐來,水弄月色,冰山散作萬點光波,漂金浮銀,閃閃爍爍......
鄭如蘭,這位在洞庭湖畔長大的湖南妹子,是昆明軍區情報三局船頭通訊站一名優秀報務兵,我曾有幸同她一起駕車去昆明黑龍潭通訊團侖庫調運軍用電台。一路上,活潑開朗的湖南妹子笑聲不斷歌不斷。閑談之中,得知她是生在船上長在船上的漁家女。頭上有兩個姐姐,她是“三妖精”,天生一副好嗓子,是父母最疼愛的心肝寶貝,是岳陽中學出了名的校花,從軍后是部隊重點培養苗子。
軍旅之中,男兵女兵授受不親,管理極其嚴格。我曾多次奉命運送昆明軍區國防文工團到邊防部隊演出,從未發生過向女兵示愛“緋聞”,因此才會被派往女兵成堆的通訊站執行地下坑道施工任務,因此才會有此次與女兵同行的“美差”,此次任務令其它老兵們艷羨不已。船頭通訊站的女兵們視我為兄長,有何心結都願意向我傾訴,我所得到的回報則是小兵妹們私下釀造的湖南小碗糯米撈糟和四川小壇泡萊。
離文山西疇十八公里處有一眼碩大的路邊石砌水井,我同鄭如蘭仃車加水時,洽逢瀋陽高炮師援越車隊也在此仃車休息,在井邊洗手的鄭如蘭同炮兵哥們攀談起來,不知何故,操北京口音的士兵們無論如何要鄭如蘭唱一支湖南歌,於是乎,一首高亢悠揚的湖南採茶調“十里茶山送情郎”應聲而起,炮兵們聽呆了,部隊長吹了幾次出發哨才依依不捨發動車子。一輛輛炮車隆隆駛過涼水井時,北方大個頭兵哥們都莊重地向鄭如蘭致以軍禮:“小軍妺,謝謝您——”鄭如蘭則眼含淚花微笑着揮手致意:“同志哥哥們,走好!一定要平安回來!”
可以想象,那些在越南安沛機場與美軍戰機浴血奮戰的高炮師炮兵們,一定會永遠記得水井邊唱歌的湖南小軍妹,一定會永遠記得“挑茶葉的哥哥你慢慢走啊,莫忘妹伢子我在家守空房。”這句揪人心肺的歌詞。井邊的歌聲餘音裊裊,余情綿綿,時時進入大個子炮兵們夢鄉。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邊關月,照了古人照今人,永永遠遠,那樣蒼白、那樣凄涼;那樣憂鬱、那樣孤獨;那樣寧靜、那樣明亮;那樣朦朧,那樣多情。邊關月,永遠是古今關山一道風景,永遠是守關將士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