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再次守侯在奶奶身邊,聽奶奶一遍遍念叨着:“中華二六年,華北起狼煙,小小日本鬼,來到咱中原,先佔天津衛,后占咱北京,七月七日盧溝橋上登,小日本發了兵,兵發盧溝橋,大炮響連聲......”1937年,民國26年臘月十二,奶奶的父親——我的曾外祖父,就是在村子被土匪和日本鬼子圍攻時,不幸被槍擊中。到了第二年正月二十一,曾外祖父的生命再也撐不下去了,含恨離開人世,留下奶奶的母親——我的曾外祖母,和年邁的婆婆,還有她的五個孩子相依為命。在我的記憶里,奶奶很少提及她的父母親,有時候總是在喃喃自語念叨着成行成韻的句子,來訴說著對故去的父母親的懷念,和對小日本侵略者的憎恨。
那種生離死別的痛苦,對我們來說並不陌生。奶奶說:“俺爹被槍打中后,送到美國醫院(美國人在中國開的醫院),住了一個多月,眼看着好起來了,誰知道在正月二十俺叔叔去醫院看俺爹時,不知道為了啥跟醫生爭了幾句,被醫院裡的人趕了出來,第二天家裡人準備去接俺爹出院時,卻沒看到活人。”
奶奶在訴說著關於我的曾外祖父離去的往事時,我看到她的眼角蓄了一滴淚,卻始終沒有流出來,奶奶的語氣很平淡,就象拉家常一樣,很是淡然、平和。其實,奶奶的眼睛基本上已算是完全失明,多年來的白內障折磨着她,但奶奶的精神總是很好。
奶奶說:“俺爹死的時候,家裡連口棺材都買不起,別說棺材了,連個破席子都找不到一張來,俺娘去找了村子里幾個男人,抬着俺爹,到村西地里挖個坑填把土,就算是送俺爹上了路。”我用手輕輕撫摸着奶奶的滿頭銀絲,靜靜地聽她老人家講述清晰的記憶里的過去,只是,我卻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和內心的感傷。人上了年紀,近處的事記不住,久遠的事忘不了;哭不流眼淚,笑流眼淚;該睡覺時睡不着,不該睡覺時睡得很香;身體敲打着不疼,不打反而疼......我不知道等我如奶奶一樣的年紀時,是否我的腦海也一樣會清晰地記着往事。
奶奶繼續說:“俺爹死的那年正月,俺剛好懷了你爹才三個月,那年俺20歲,你大老姨15歲,小老姨13歲,老舅公才7歲,還有俺奶奶和俺的老奶奶都還健在。俺娘年紀輕輕的就跟俺奶奶和俺老奶奶一樣守了一輩子的寡,說是一輩子,其實就是十來年,俺娘壽命短,這都是命。就在那年,把你大老姨嫁了出去,說是嫁,跟送了人沒兩樣,就是好讓你大老姨討口飯吃,好活下去。俺娘長的很俊,很力量的女人,性格也潑辣,俺爹埋時俺姊妹幾個都哭得跟淚人似的,還有俺奶奶和老奶奶哭天戕地的,俺娘硬是沒哭。你說哭有啥用?就算哭死人也活不回來。一大家子老老小小都等着填飽肚子,哭也哭不飽。”說了很多話,奶奶還沒有要歇息的意思,她在繼續說著:“南軍(國民黨)打過來了,俺娘就趕着俺家唯一的一頭牛,讓俺老奶奶騎在上邊,連日連夜沒命地跑。北軍(日本兵)打過來了,俺娘帶着一家子人東西南北亂躲亂藏。逃荒的路上,遍地都是死人,人們從這裡跑到那裡,從那裡竄到這裡,誰知道這個老天爺都是一樣的,哪兒都在打仗哪兒都是槍聲。”從奶奶的講述中,我真切地感到,奶奶對她母親的深深眷戀和尊敬。我不知道那樣的年代人們的生命是多麼的脆弱和堅強,更無法想象在貧瘠的土地上,在戰爭年代,一個寡婦用怎樣的一種堅持延續着自己和身邊親人們的生命,
夜漸漸深了,爺爺打開收音機,放在奶奶的枕邊,是劉蘭芳的評書聯播。一種很滿足的神態掛在躺在床上的奶奶的臉上。爺爺說:“你這麼大歲數想起你爹你娘來還記得這麼清楚,可我剛才還問你今兒晚上吃藥了嗎,你還說不知道。”奶奶說:“可不是嘛,誰知道這腦子裡進了什麼水,過去的啥事都記得一清二楚的,奇了怪了。”
走在燈火通明城市的街道上,我的心已朦朧淚已朦朧,雙手合十,祈禱着奶奶她老人家早日康復。其實,我知道,並不奇怪,當我們年老的時候,一樣無法忘卻昨日年少的傷痛,難捨故人,在這逝去的紅塵中,惟有一種故人的親情永存在記憶里。甚至到臨去的時候,最讓我們難忘的依然是那銘刻在心的親情,縱使故人離去的年代久遠,他們的音容笑貌依然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