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末,收到一封來自遠方親人的來信,好久不聯繫,看到熟悉的字跡和一如往昔的惦念,不由得讓人心酸眼熱,我早該寫封信去了,可又被手頭一件又一件事情耽擱着,給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寫信,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事呢。在信中,他再一次問起我的近況:生活、學習、工作、寫作。噢,寫作,我彷彿看到他正在望着我,親切地探問,“你還在寫嗎?”我趕緊將新近寫的文章與回信快遞過去,並在新年第一天,陪着我那七十歲的母親和六歲的女兒前往拜望。
蕪湖褚山的西側,正是安徽師範大學老校區的所在,這個位於市中心的校園,依褚山傍鏡湖,鬧中取靜,佔據了難得的自然資源,可惜由於新校區遷往郊區,這裡漸漸被忽視,很多地方開始呈現出年久失修的模樣,但校園裡的古樸之風仍在。我那已九十一歲的姨父,現在還住在那裡。沿着那道長長的斜坡,慢慢向山上走着,好像三十年前一樣,路兩旁的樹木已從遙遙相望悄悄長成了摩肩比鄰,讓人感覺一步步走進一個綠色的擁抱里。三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但有些又是不變的。
三十年前,只有五歲的我跟着媽媽和兩個哥哥第一次來到這裡,看望住在姨父家裡的外婆,姨父一家就在褚山的山上新村裡,說是新村,當時可以稱之為別墅了。一幢幢三層小樓,依山而建,紅頂灰牆,小巧別緻,周遭都是高大蓊鬱的樹木,優雅寧靜。每層一戶人家,進出互不攪擾,姨父家在三樓,有一道長長的戶外樓梯直通家門,當時給我感覺十分震憾。鄉下來的孩子,平房裡摸爬滾打慣了,哪裡見過樓房,更不要說登堂入室了。姨父家裡鋪的木地板,腳下稍微重一點,便會引來樓下抱怨,於是一幫孩子都被警告再三,搬物走動關門等等,務必輕手輕腳。男孩子們哪裡按捺得住?只有我,雖然還只有五歲,心裡竟然警醒得很,大人交待的樣樣做到,那時自己還不知道,可姨父全看在眼底。說我走路輕輕,搬凳子都是四個凳腿輕輕落地,關紗門時更是小心吃力,背靠着紗門,小步子一點點向里挪着,等門輕輕合上才離開,從不會哐當一聲巨響。就是那份小心,竟讓我在眾多孩子中摘得了“最佳小孩”的稱號,每次去都要被提起回味一番,這也是姨父饋贈於我的第一份榮譽吧。
姨父是安師大的美術教授,當時,我只知道他是個畫家,因為家裡有一張寬寬大大的畫案,來的親戚多時,就會安排人晚上睡在上面,我也曾睡過,這應該就是我受到最早的藝術熏陶了。那裡無處不浸潤着藝術的氣息,到處都是書,畫架上晾着墨汁未乾的畫,窗戶玻璃上總貼着姨父親手絞的窗花。也是在那裡,我這個鄉下孩子接觸到咖啡、巧克力這些舶來品,姨娘為我織的法蘭西小帽,在浙江美術學院上學的表姐送的蠟燭小人,都成為記憶深處的珍藏品,那也是最早的小資情調。每天餐桌上總是琳琅滿目,各種精緻小菜給人以視覺和味覺的雙重享受。姨父觀察入微,看我的筷子指向便知道哪些菜受歡迎,下次便貼心地再次奉上,讓人大快朵頤。上世紀八十年代人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還比較匱乏,而我當時可以說是雙重豐收了。
1998年大學畢業前夕,因為在蕪湖一家銀行實習,所以我便在姨父家裡住了三個月,那時正值春天,姨父告訴我,再過幾天,家門口山坡上的幾株櫻花樹就要開放了,那是從日本北海道移植過來的。那時,春天的風裡還有幾分寒意,那些粗糙彎曲的枝幹上將發出絢麗的花朵,這讓我生出幾分盼望來,每天望着那些盤枝錯節的蒼虯枝幹,暗暗期待着想要發現第一朵萌發的花蕾,是白色還是粉色呢,不去打聽,只等着綻放的那一刻給自己一個驚喜。
真的就是一夜之間綻放的,櫻花的美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美,來的爽利,去的瀟洒,盛放的時節,便在鋪墊着告別的旋律。風一動,純白嬌嫩的花瓣便如約飄落,像落雪一樣,無聲地鋪了一地。站在樹下,彷彿立於一片白色雲霞之中,讓人如醉如痴,一朵花挨着一朵花,親親熱熱地毫不忸捏造做,濃密無隙的花枝,卻給人一種輕盈浪漫的感覺,好像一隻手,一下子把你拉進了春天。
而現在,來的季節適值寒冬,冬日的一抹暖陽,輕輕地揮灑在這條熟悉的路上,路口的那株高大雪松像老友一樣佇立眼前,路邊草叢中殘留的白雪,在綠色中分外鮮明,櫻花樹還保持着冷峻的姿態沉睡着,從高處墜落的一小塊雪,噗地落在地面上,慢慢融化,潤濕了地面,一切都讓人怦然心動。向左轉個彎,遠遠地就能看見那幢小樓了,灰白色的牆面歷經歲月侵襲顯得有些陳舊,迎着路口的房間窗戶上依然貼着紅艷艷的窗花,五年沒來了,我的小女兒嘰嘰喳喳地一路歡叫着,“我要給畫家爺爺看我的畫,我還畫了賀卡。”
沿着那道狹長的樓梯向上攀着,屋檐上的覆雪化了,滴滴答答打在台階上,潤濕了一路。還沒走到門口,已有人來開門了,親親熱熱地把我們迎進門。就這樣,走過我曾經住過的小房間,穿過四四方方的小客廳,又來到了這裡。真得什麼也沒變,牆上掛着姨父的畫作,傢具還是多年前的舊物,甚至連位置也沒多大變動,腳下的地磚,一小方格一小方格,青青白白,舊得很好看,一切都顯得妥貼和諧,樸素溫暖。
推開姨父畫室的門,可見熟悉的身影端坐於畫案前,轉身過來,仍是精神矍鑠,神采奕奕,白髮勝雪,優雅親切。姨父像以往一樣,把家裡每個人的近況都問了一遍,這樣,五年沒見的時光便瞬間消融了。姨父現在每天堅持作畫一兩個小時,讀書看報一兩個小時,去年舉辦了90歲畫展,出版了一本文集,三本畫冊。看了我的文章,仍像以往一樣稱讚,說最喜歡《平房閑話》那篇,而我則向他討要正在着手寫的自傳,細細讀來。姨父不會電腦打字,只能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寫,厚厚的一疊稿紙上已寫了幾萬字,看着稿紙上密密麻麻、工整俊逸的小字,讓我敬佩之餘又有幾分汗顏。
陽光從玻璃窗戶里斜斜照進來,靜靜的畫室里,兩盆玫紅的蝴蝶蘭正怒放着,姨父看着報紙,而我則沉醉於手中捧着的文字。隔着一道門,大表姐夫和表哥在客廳里看趙本山的小品,不時爆發出歡笑聲,小表姐夫還煮了咖啡送進來,恭恭敬敬端給姨父,我也嘗了一杯,入口特別軟滑,滋味醇厚,是加拿大地道的好咖啡豆磨煮的。在這個家裡,總是有一種特別的氛圍,雅俗共賞,各得其樂。就算到了六七十歲,因為有姨父在,個個還都像個孩子。
我一頁頁翻看着姨父的自傳,慢慢被那些文字中流露出的迷惘、失落、艱辛、跋涉感動着。自打我小時候,看到的姨父已是功成名就了,一直以來只看到那名人的光環,卻並不曉得這背後的艱辛。
姨父在他的自傳里這樣喟嘆,“我們這一代人命運實在多舛,我十五六歲時趕上抗日戰爭,二十五六歲趕上解放戰爭,三十五六歲趕上“反右”鬥爭,四十五六歲趕上文化大革命。一生中最寶貴的時光,便是在這樣的動蕩中度過了......”這樣的人生,沒有選擇地和顛沛流離、動蕩不安的生活聯繫在了一起,各種戰爭各種運動,讓人無法不席捲其中。可是年輕時的姨父還是走出了自己的路,十幾歲離家,告別那個沒落的封建官宦家庭,在貧瘠的生活里追求一點點精神上的慰藉,不斷找尋自己的出路。在自傳中他這樣描述,每天跋山涉水要走五六十里路,只為了找到進步的文化組織。在交通、信息均不暢通的當時,他怎麼能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向一個什麼樣的未來,那是一種茫然中的前進,但是遠比停步不前有意義,一路所見所聞所感,一路思考交談,遠比在書齋中苦讀十年得之更多。所以,在那樣的年代里,有人沉迷於鴉片的荼毒,有人追逐市井中的蠅利,有人謀求人生的片刻安樂,而姨父卻在跋涉中度過青春中的迷惘年代,在旅行中結交進步知識分子,寫作、表演話劇、宣傳進步思想,自己也在這過程中,讓生命更加豐盈。我常常充滿浪漫地想像,姨父背着簡單的行囊行走在山水自然之間,滿懷期待地憧憬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那些行色匆匆中不時投向山水之間的一瞥,已把美深深印刻在腦海里。我又不由得反思,在現實生活中的自己,生活安穩無憂,卻缺少這種不停跋涉、永不止步的探索精神。
拍攝出偉大越戰反思影片《野戰排》的著名美國導演奧利弗.斯通說,“隨着年齡的增大,我越來越意識到,世界本來的面目。我們沒有辦法拒絕世界的冰冷,但我希望從它的冷酷當中尋找到世界本來的美好所在”。已是耄耋之年的姨父,常常唏噓於那些動蕩歲月中的種種傷害,但在他的筆下仍是美在流淌。曾經的饑寒交迫,曾經的失業潦倒,都沒能阻止他對美和藝術的嚮往,他自學木刻,發表作品,早在1946年就成為中華全國木刻協會會員,作品《江岸》、《故園》等參加全國木刻展,並被選送到前蘇聯、香港等地展出獲得多項大獎。解放后,讓無數文藝工作者絕望的“反右”運動和“文化大革命”接踵而來,姨父逐一領受,我想,對於一個正步入創作高峰期和成熟期的藝術家來說,沒有什麼比放下手中的刻刀,停下手中的畫筆更讓他痛苦的了。可在穿越所有的傷害之後,姨父重拾畫筆,筆下呈現出來的仍是優雅清新的意境,這真令人讚歎,又不禁要追問,生命中的種種痛楚如何能洒脫地面對,如何用畢生竭力發現生命中的美好,探索此生的意義。
姨父對藝術真誠,這是眾多與他深交的名人名家都認同的;姨父同樣做人也以真為最要,敢於擔當,這是頗讓人心生崇敬的。我的母親幼年喪父,便和外婆一起寄居在姨父姨娘處,那時他們已有三個孩子,還有繼母拋下的兩個年幼的弟弟,這樣一副重擔放在一般人身上似乎都會推之不及,但是姨父卻沒有拒絕,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僅憑一點微薄的工資便要養活九口人的生活。姨父外表儒雅飄逸,內心卻堅韌無比。就在那些黑白顛倒、是非不明的動亂年代,歷經抄家、隔離、遊街、強令交待等一系列迫害,姨父也沒有傷害過一個人。而在他創作的《鄭震文集》懷人篇中,則通過細膩的筆觸,重現了與王石岑、方詩恆、汀橋等故人交往的細節,這些安徽美術史乃至中國美術史上的重要藝術家,在經歷文革十年浩劫時,有的過早中止了藝術的求索之路,令人扼腕嘆息。他說,“再不寫,這些人都要被人忘記了。”姨父曾推薦我閱讀章詒和的《往事並不如煙》,現在來讀姨父這幾篇懷念故人的文章,發現兩者之間的呼應。作為年輕的後輩,雖然未曾經歷那些不堪往事,但不能無視這段歷史的存在,更不能忘記對這些傷痛的安慰與反思。
讀了姨父的手寫自傳,才知道在他心裡一直有着作家夢,姨父紮實的文字功底和深厚的文化素養讓我嘆服,而這一切都是自學得來的,這是一種天份但更多的是來自長期的積累。這讓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當年在蕪湖實習時,姨父連我為銀行寫的總結也要拿去細看;為什麼我寫去的每封信,姨父都會品讀再三;為什麼封封回信里,都會格外關注我寫作的進展。在細細捧讀了姨父的文集之後,我深深感受到了文字的魅力,和他的畫作一樣,靈動流暢,意味深長,不僅優美更能讓人思索回味,“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當我閱讀那些文字時,這句刻在沈從文老先生墓碑上的銘文彷彿就浮現在了眼前。
自1980年姨父便一直住在蕪湖褚山上的這幢小樓里,在經歷了近半個世紀的艱難跋涉后,在這裡歇下腳來,詩意地棲居於此。每日沉浸在書香墨色之中,縱然生活中再有任何心煩意亂之事,轉身投諸筆端,煩惱便拋諸腦後,這樣的心無旁騖不僅讓他遠離了俗事煩擾,更精進了畫藝,在詩意盎然的畫卷中,吐露山水情懷。就在那幢小樓里,一幅幅意境悠遠的山水畫作如石上清泉潺潺流淌,峰巒起伏中似有似無的一抹輕雲,深山峭壁上若隱若現的曲折小徑,山間溪旁迎風舒展的秋樹紅葉,杏花嫣紅中的幾處白牆黛瓦,端莊中不失輕靈,寧靜中猶有遐想,正如北大朱良志先生評介時所言,“他持畫筆,如撥弄絲絲琴弦,前人以‘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來形容山水畫的境界,鄭先生的畫有以得之。”
姨父本可以搬出小樓,省里曾為他安排了更寬敞的住處,但他還是不願離開這住慣的小樓。現在坊間盛行的住宅概念,皆入不了他的眼,他常常瞪着眼睛問道,要那麼大的客廳做什麼?寧願坐擁這樣寧靜簡單的小樓,寧願長沐如此熟悉清澈的山風。而且,對我們而言,這裡早已是永遠的精神家園,不管隔多遠隔多久,都能眺望到小樓在青山中佇立的身影,他永遠都在那裡。
只是,姨父也時常覺得孤獨,也許是能和他對話的人越來越少的緣故?故人或遠遷或駕鶴西去,不免令他感嘆:“現在連想找人抬杠也沒有人了!”而沉默的我如沒嘴的葫蘆般坐在對面,只能用凝神專註的閱讀以慰其心。面對當下日顯浮躁庸俗的社會風氣,姨父有諸多的無法認同,他現在踐行的正是唐寅樂道的生活,“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我讓姨父寫在紙上給我,回去慢慢品味。孤獨總是揮之不去的,但只要這青山不老,小樓常在,筆墨永繼,人間何來寂寞二字。
離開小樓的那天下午,天色有些陰沉,據預報說又將有大風雪。走在來時的路上,正遇上報考安師大音樂學院的考生們步出考場,一個個年輕而有活力的生命,談笑風聲、滿懷希冀地走在這無數人曾經求索攀登的路上,我在心底里暗暗祝福他們並自勉,藝術之路曲折,願能固志求索,堅持走下去。再回首身後小樓,默祝安好,盼早日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