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學時,有張匯票我沒去郵局取錢,珍藏至今,象保存價值連城的收藏品。在學校,用一個舊信封裝着,放在盛衣服的小木箱里,藏在最底層,生怕丟失。小木箱是我從姥姥家找來的,是老爺年輕時走村串戶做生意用的,雖然小點,可比紙箱子要好些,還可以加一把小鎖。參加工作后,改用印有單位名稱的信封裝它,依然放在那個小木箱里,依然放在衣服的最下邊,換了一把大點的鎖。後來成了家,小木箱換成了新柜子,我就把那張匯票包上一塊方方正正的紅綢子放在柜子里,與家裡貴重物品同放一處。這張匯票記錄了很多難忘的故事,對我的成長和成熟起到了非同尋常的作用,所以我非常珍惜它。
我記事開始到1978年春天上大學,從沒見過匯票是什麼樣子,更不知道這張紙可以從郵局取出錢來。家裡幾代是農民,沒人在外掙錢,個別親戚在外工作,收入不高還要養家糊口,從不寄錢來。上大學以後,才開始收到父母寄來的錢,自然就認識了匯票。那時上大學不僅不交學費,而且國家還發助學金,我家庭困難,拿一等,每月14元,其中生活費交12元,可剩2元零用。每到換季時節需要更換衣服,才向家中求援,父母每次寄一、二十元,基本上足了一個學期。
由於手頭很緊,所以每次收到匯票時都非常高興,心裡美滋滋的,那感覺有些類似於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可是,有一次收到家中一張匯票,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感覺。那是大學二年級,天氣轉了夏,氣溫到了攝氏30度以上,我還穿一件春天的地卡布料藍色褂子,與季節和周圍環境很不協調,我給母親寫信要錢,準備買一身過夏的衣服。一周過去了,又過了一周,遲遲沒收到家中匯票,又過了幾天,上午下課後,我急不可耐地跑到了收發室查郵件,還好,終於到了,一張匯票和一封信。我拿到匯票看了一眼頓時愣住了,我以為沒看清楚,又仔細看了兩遍,沒錯,上邊清清楚楚寫着“貳元五角”,我的頭一下昏了,臉沉了下來,整個人都僵住了,多種複雜感覺從全身涌到了心頭,眼淚像雨後山泉涌了上來。管收發室的是位長者,看着我不對勁,就說:“同學你咋了?病了嗎?去衛生室不?”一連問了好幾句,我才突然醒來,支吾了兩句就跑了。一口氣跑到宿舍,一屁股座在床頭上,眼睛直直的,呆了一刻鐘,才想起還有一封信,急忙拆開,一連讀了三遍,邊讀邊流淚,最後洗把臉向校外走去。
山東農學院在泰安,泰山腳下。出校門向北不遠就到了山跟,我胡亂找了個山頭爬上去,山不大綠化很好,全是成年松柏,又濃又密,人一進去就像一頭扎進了綠色的海洋。我一遍遍地默念母親的來信:“孩子,你吃苦了。家裡實在沒錢,娘去街上借,借了半個街,只有這點,各家日子都不好過,再說咱已經借了好幾遍了。別著急,等你二叔回來,娘給他借個短袖褂子抓緊給你寄去。娘對不起你。”我好象看到了母親沿街乞借的樣子,眼淚禁不住流個不停。母親說的二叔是鄰居,在另一個村任小學教員,每周回家一次。二叔眉清目秀,笑容可掬,非常英俊,見到誰都笑得很真,一副謙虛和善的面孔,我考上大學他是第一個送信的人,當時情景記憶猶新。記得剛過春節不久的一天,凌晨4點多鐘,一個熟悉的聲音把我們全家從寒冷的夢裡喊了回來,我一聽是二叔,趕忙開門,見二叔衣服還沒穿得整齊,就激動萬分地說:“忠堂考上大學了,剛才廣播里說的,太好了,太好了!”二叔高興得像個孩子,比自己考上大學還高興。全家人興奮地起了床,抱了柴,升了火,與二叔說話,直到天亮。
在山上,我獨自一人靜靜地思考了一個下午,想通了很多道理,好像突然間成熟了許多。我都二十歲的人了,本來應該知道家中困難,那時家裡還沒包產到戶,弟弟妹妹年齡小,全靠父親一人在生產隊里勞動掙工分,分的糧食連吃都不夠,哪還有錢花?父母一直把我當孩子,我也一直依賴父母,養成了習慣,全然忘卻了家裡的困境,忘卻了父母的辛苦和無助,我突然有些後悔。於是,決定今後不再給家裡要錢,計劃用兩種辦法去解決大學期間的費用。一是自己借錢,畢業后再還;二是利用兩個假期勤工儉學。我把想法寫信告訴了父母,得到了二老的肯定,說我長大了,有志氣。可是,母親心疼兒子,怕我吃苦,後來聽說母親接到信哭了一個晚上。
第一個借錢給我的是本家三叔,他父親和我爺爺是同一祖父,從血緣上論比較近。他長我幾歲,當時在泰安一家療養院干臨時工。三叔聰明靈活,待人熱情,很會說話,長得也秀氣,看上去不像農村人,我接到家中匯票的第二天就找了他,三叔很同情地安尉我,借了我20元錢,我用其中的幾元買了一件短袖白布褂和一條藍布褲,布料很薄,倒也涼快。這身衣服穿了兩個夏天,晚上洗白天穿,橫豎就這一身,趕上天氣不好時就需要穿身上暖干,那時農村來的困難學生都是這樣過來的,所以也沒覺得怎麼委屈。當年寒假回家過年,年三十,三叔找我,說他要去新疆幹活,沒路費,要我還他20元錢。當時我十分着急,不知道如何弄到這20元錢,還是三叔提醒,我到村信用社貸了20元還了他。那是我第一次貸款,目前也是唯一的一次,想來也趕了次時髦。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三叔,聽說在新疆發了財,日子過得很好。
借來的錢花起來心裡總是不踏實。那年暑假我就約了三個同學,到校辦實習農場去幹活。夏天農活不多,就讓我們摘啤酒花,農場種了二、三百畝啤酒花,一眼望不到邊。啤酒花是藤蔓植物,架起來兩米多高,密密麻麻。花的形狀像牽牛花,可顏色是綠的,比葉子淡些,非常好看。摘花很苦,鑽到藤子下邊,悶熱悶熱的,透不過氣來,由於葉子是澀的,需要穿長褲長褂,不然會劃破皮膚。一天幾個小時,汗如水洗。每天發1元2毛,2毛用於吃飯,一個假期下來,能剩幾十元,足夠下學期零用。雖然農活苦點,但到晚上同學們在一起有說有笑,輪流講故事,也算苦中有樂吧!
這些情況不知怎麼讓本家五叔知道了。他是縣九中的化學教師,是個非常熱心的人,對別人的事比自己的事還上心。五叔很賞識我學習好,說我將來一定有出息,所以不主張我太辛苦,不然把身體搞垮了將來怎麼工作的好?他每月29元的工資,養一家老小,很是緊張。不過,省吃儉用,答應每學期支援我20元。以後,每次新學期開學前我都到五叔那裡。五叔一邊給我20元錢一邊說:“不夠用就給我來信,我要不湊手會給別人借,無論如何也要把學習搞好,把身體搞好。”五叔的支持不僅是物質上的,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對我順利完成學業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我一直很感激,雖然借來的錢後來還給了五叔,但是我的感激之情無論如何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
走上社會已經23年了。每當我遇到困難時,總是取出那張早已發黃的匯票看一看。一看到它,自然就想起了父母曾經的艱辛,想起了二叔、三叔和五叔,想起了所有在困難中給過我幫助的好人們;也自然想起了母校的農場和淡綠色的啤酒花!於是,也就有了精神,有了辦法,也就沒有了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