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想在陽台上種盆韭菜,想象那一叢綠色,割了一茬又來一茬,生生不息,碧波層出。這樣,我隨時就能吃到新鮮的韭菜,哪怕只是一小把子,但那鮮嫩的色澤,至少能使味蕾得到清新的呼吸,慰藉唇齒的嚮往。
同事說,她老家就有菜園子。我囑她再回去時,務必給我帶回幾塊韭菜根來。
可是,沒等同事回老家,我就辭職,來到了湯宅。
想隨時吃到新鮮韭菜的願望,在新生活里變成了現實,不是從花盆裡生長出來,而是鋪展成了一塊真正的菜園子。感謝上帝呀,在我只想要一縷春風時,卻給了我整個春天;我只想得到一捧清水,卻慷慨地給了我一汪源泉。
湯家有一個小菜園,就在庭院南邊。這裡當初設計的也許是小花園,現在卻種上了菜。我來的時候,菜園正生機勃勃,小畦小畦的青菜,綠熒熒的茄子和辣椒,矮架上掛着黃瓜和西紅杮,真正的純自然的綠色鮮蔬,是當今都市人最密集的舌尖夢想。
我幾乎為此而狂喜竊喜和欣喜了。
每天,我沐着清涼的晨光來摘珍珠果,蹲下身子,先摘一顆噙在口中,讓口齒感受天賜的幸福滋味。摘來的鮮果用白色瓷盤盛着,放在電腦旁,是一種點綴,也是一樣零食,俗的可愛,雅的素樸,養眼潤心哪。
看到我摘菜,湯先生笑着說,在這兒過一段田園生活吧。
豈止是田園,簡直是神仙所在呀,恨只恨自己胃口太小,吃的有限,眼饞肚飽,吃不下那麼多的菜。
能親自摘取喜歡的果蔬,能吃到這麼新鮮的綠菜,而且這不是演戲不是作秀,而是實實在在的平常生活。哦,老天怎麼讓我如此幸運呢?
傍晚時分,我摘一把青菜,直起腰來,悠然地看看南山,內心的歡喜無法言喻。
手裡拿的雖不是陶淵明的菊花,體驗的卻是他擁有過的詩意情景。陶翁的所有抒情,都由田園而生髮,而我的愉悅,也源於鄉村。
曾經,鄉村裡有很多菜園子,比這大的多,美的多。
二
上世紀七十年代,村裡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個菜園,派專人栽種管理,隔幾天就分一回菜,按每戶人口多少一堆堆的秤好。那時家裡大人們忙着幹活,大多時候是像我這般大的孩子去取菜。我爺爺是隊里的菜把式,卻從來沒給自家多放一棵菜葉子。
記憶中,隊里的菜園子很大,非畫,卻美如畫,隔着數十年的時光距離回首望去,那裡有着夢幻般的格調和色彩。
我們小孩子都喜歡去菜園裡玩,但爺爺並不是慈眉善目的人,他天生的嚴肅臉孔,不怒自威。他主要是怕小孩子跑亂,趟倒了菜棵子,踩壞了菜苗子,亂摘亂扔糟蹋了菜。我經常給他送飯,也只能乖乖地走路,在狹窄的田埂上印下細碎的步子,但眼睛是活躍的,四處張望,不肯閑垂。
菜園裡有一口井,由一頭小毛驢拉水。毛驢不停地走呀走,清水悠悠地流呀流,慢慢的韻律,幽幽的天地,小毛驢像是長大不,爺爺也總是那樣的表情,一切彷彿童話中那樣永恆。
玉帶似的水流在菜畦間繞來繞去,菜地天天保持着濕潤,菜蔬也就保持着水靈。那時候的天,藍的高遠而晴妙;那時候的田,綠得闊大又潔凈;那時候的菜園子,是土地上的翡翠明珠。園子里菜品齊全,當然都是家常菜,在還不識大棚為何物的年代,菜園子隨季節而種植,菜的表情和春夏秋冬一樣分明,但季季新鮮,絕不含糊。
分菜的日子是不定的,隔三差五,所分的菜多少也不定。有時候,摘的菜量大而麻煩,爺爺一個人忙不過來,生產隊就派人去幫着。茄子那麼鮮嫩,摘下來在水裡洗凈了,就着大蔥吃下去;西紅柿更是上佳的水果,咬一口,享齒沁胃,當然又能飽腹。瓜菜代糧,無奈的選擇。
後來,分田到戶,隊里的菜園取消了,可每戶人家都會留一塊地種菜。那年月,人們的生活清貧,物質寡淡,但那一個個的菜園子是豐富多彩的,水潤碧青的,提供着純凈的營養,給人們的心靈布置出與藍天白雲相契和的色彩。
再後來,村裡出現了種菜專業戶。小塊的菜園子漸漸萎縮,終於消失,就像地球上的森林,城市的綠地一樣,被現代化的僵硬建築掠去了。日子好過了,家境豐殷了,可為什麼,心裡卻那麼懷念遠年的鄉村?菜園子,田園牧歌一樣的情調,那生長着清新詩意的土地圖畫,真的永遠不復返了嗎?
朋友老海在他的一篇小說中感嘆着,富起來了的農村人怎麼不學習城市的文明,凈接受糟粕,玩麻將,賭博,放着天然食品不吃,也喜歡吃方便麵,喝色素飲料。
對此,我深有同感。
我們總在懷念鄉村,想要回到鄉村重溫那種悠然田園詩的生活,可真的回去了,卻又是失望。兒時的情景不復存在,家門外的小路不再綠草鑲邊潔如沙地,而快被垃圾堆堵塞了;村外的河裡乾涸了,再也不會漂浮可愛的水芹,被扔進了無處可用的秸桿。很多人家的房屋蓋起好幾層,高樓擋住了曾經灑滿庭院的月光,可這樣多的房子又大多是空着的,因為年輕人都擠進都市打工去了。
是的,外出打工者捎回來的錢可以買菜,菜園子也就沒必要留着。
真的沒有必要嗎?
三
和朋友坐在一家飯店吃飯,面對精美的菜式,他卻舉箸不定,最後頹然放手。他感嘆,最想吃的,是在菜園子里隨手摘下的一根黃瓜,一顆西紅柿,或者就是一把青菜。
我明白,他說的菜園子絕不是被蒙蔽在塑料大棚里的,而是天然生長在鄉村土地上,像我小時候村子里那樣的菜園子。
風從遠處吹來,在葉尖拂過,留下風語;雨從空中降落,滑在菜心,貯存濕潤;還有陽光,還有夜露,都會在每棵菜的生命里注入那神奇的自然秉性。所以,那樣的菜蔬,會與人的身心交流,化成為另一種物質與人共同生長。走進這樣的菜園子里,腳下的泥土是酥軟的,身邊的棵物是美好的,開放的環境,天然的風物,帶給我們的是身心的舒展,是精神的質樸,是靈魂的純凈。低垂下親切的目光吧,無論看到的是黃瓜還是西紅柿,輕輕摘下它來,放到唇邊,用牙齒慢慢地叩開表皮,就像用溫軟的舌尖撥開另一對紅唇,親吻,親吻吧。這是人與自然的愛情,這是人對菜蔬的愛的表達,戀戀於物,互為情人,怎一個美字了得。
這樣的想法卻成了奢侈的願望。當種菜成為一種產業,被納入流程,菜園子就不再是一種家常式的生活小品了。如同當下的愛情,速配,物質,浮躁,儘管人們在內心深處還在嚮往那種天長地久的深情恩愛,卻是難以做到了。
前幾年,我在電視台的農業欄目做編導時,有很多機會採訪蔬菜基地。大棚種植,模糊了季節屬性,顛倒了乾坤倫理,人工操控,農藥搭配,空間悶濕,催熟催情。雖然也產出了大量的蔬菜,可終究因為缺失了自然的撫摩,不經天地間的風吹雨滋,少了很多的厚味與內涵。當時也曾隨手摘一個黃瓜吃,一股水兒,滋味輕淡,經不起咀嚼和品評。
網絡里曾經流行過種菜、收菜和偷菜的遊戲,國人傾情,樂此不疲。可是我對此毫無興趣,也從不去玩,對女友的迷戀也很不以為然。我指着她正在操持的菜園子,看着那色澤鮮嫩水靈飽滿的菜問她,這些能吃嗎?她對我的觀點也一樣很不理解,你只為吃嗎?
我看她是虛無,她看我是功利。
但我真的想,要是能擁有這麼一塊菜園子,生活將會怎樣的不同。
也許是年歲大了,都市的燈紅酒綠對我失去了吸引力,我真的很想去鄉村過田園生活,墾一塊地,拾掇出一個小菜園子,養幾隻小雞兒。可這樣的願望實在渺茫,最實際的辦法,就是把住房換到一樓,陽台就是一小塊土地,不養花,只種菜。
沒想到,這樣的想法也難以實現,看了幾個樓盤,要麼一樓建成了車庫,要麼一樓的房子已經賣完。跑累了,只好打住,還是等以後吧,等年老了,不用工作了,從城市裡脫身而去,落戶鄉村。
朋友聽我這麼感嘆,說,用不着等到那時候,現在就可以的。他帶我去看一個正在建的社區,在一個鄉鎮,挨着村子,屬新農村建設項目。果然是鄉村風光,我最滿意的一套房,窗子正對着一片田野,坐在陽台上,對此可以酣高樓了。最吸引人的是一項附加好處,花五千塊錢就能擁有二分大的菜園,擁有十年的使用權。售樓小姐的聲音很有誘惑力,自己種菜,真正是天然的綠色的,拿來贈送親戚朋友,那可是貴禮呀。
在以前,一把青菜不算什麼,但現在就有身價了。超市裡的菜總讓人不放心,催熟劑、農藥之類的已經是通用的種菜法。我每次買西紅柿的時候總要看柿蒂,如果那兒也是紅的,說明是自然熟,如果上紅下青,則是催熟的。可後來聽人說,這樣的驗證方法也不可靠。那什麼才是可靠的?只有自己親自種下的吧。
可是,城鄉距離畢竟是一個現實存在的問題,有人買下這裡的房子,當作第二個家,只在節假日來此休閑。我還沒有這樣寬鬆的經濟條件,而丟下工作來此定居也是不可能的。最後只得望樓興嘆,惆然離去。
到女友家串門兒。她家的大陽台上居然種着韭菜。我驚呀不已,這麼一個時尚的女子,竟然還有這縷碧青的心思。她得意地說,燒湯的時候,隨手掐一把灑在鍋里,增味,添彩,看着舒心吃着放心。
這是世上最微型的小菜園,一點兒的綠意竟也能安慰身心。
等我離開了湯宅,在陽台上如法添景。現在,且享用眼前的菜園子。天天摘蔬,三餐清新,借一片綠色,來追憶年少那碧綠的時光,來成全中年這難釋的情懷,幸福了!
四
無論再小的菜園子,提供的蔬菜都是豐富的,都是人們享用不盡的。
這個小園裡的菜太豐盈,來不及被吃掉,茄子落在地上,青椒落在地上,西紅柿落在地上,看着真讓人心疼。
湯太太勸我說,去超市買點菜吧。她們都以為我過日子儉省,捨不得花錢吃點好的,卻不知道我的心思。菜園子里的菜在生長成熟,那也是鮮活的生命,只為人的口腹而來,我想敞開肚皮,儘可能地把這些菜吃下去,使之活出價值。
當然,我也知道,這兒的工作結束后,我還得回到城市,回到自己的蝸居,還要每天從超市買菜。但我一定要在陽台上用花盆種韭菜,這微型的菜園,儘管產出單一,但我的湯鍋里會漂浮起鮮綠,這色彩會讓我的生活不單調,不膩味,不蒼白。
摘自《客居散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