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故鄉
梁祖江
作者簡介:梁祖江,男,苗族,貴州思南人,1979年11月生,大專文化。現供職于思南縣廣播電視台(新聞中心),主要從事新聞采編工作。業餘愛好讀書,偶有散文、詩歌發表或獲獎。
地址:(565100)思南縣廣播電視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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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南瓜的等待
一隻南瓜帶上金黃,也帶上笨重,從我老家茅栗坨啟程,在我稚嫩的肩膀上行走約30公里,就來到了岩頭河對岸的許家壩菜市。
時值正午,大街人流如潮。與我隨行而來的南瓜,如一尊巨石,墜落潮底,一動不動。而那些各式現代商品,不斷收束着四面八方仰望的目光。一浪高過一浪的討價還價聲中,我與一隻南瓜面面相覷,當然也偶爾抬頭偷偷東張西望一下。
夕陽就要落山,冷冷秋風漸起。一街的空蕩,裝不下所有的寂寞,我和南瓜只好灰溜溜走在回家的路上。但不曾想,蓄滿了一身等待的這隻南瓜,多年後的今天,竟被一些筷子搶來搶去,在城市,甚至就在它曾破滅過希望的那條農村老街里。
◆行走懸崖
這一刻,身體與道路的距離,已經從90度縮短至零度。好在火辣辣的太陽,害怕不小心掉入深深的河水,一直躲得很遠,不會幹擾我們咬緊牙關的前進。
這一刻,我和母親,正彎下腰身,喘着粗氣,或肩或背托起黑過皮膚、重過體量的煤,手腳並用,攀爬在離家還很遠的河床上。
此地就是麻匡壩的“天生橋”。多年前的夏天,為烘烤煙葉,包括還有一些鄉親在內,都要到其附近弄煤。這弄,並非花錢買了就走,而是一大早就趕去,靠碰運氣撿那些從車上或直接從拖斗掉落於地的煤粒。
黑夜就要襲來,汗水也拐彎抹角不起。回程越小河,我們只好選擇在捷徑上打滑,直至落到爬行的地步,但最終在岸上突然站起來的一瞬,只見一段懸崖墜落在腳下。
◆尋找遠方的巨石
一尊石頭,落地就生根,不論風吹還是雨打,始終默守一份永無期限的等待,最有資格進入神話和傳說。
眼前這尊巨石,雖流落於荒山野嶺,遠離了人間煙火,但因其形似人,栩栩如生,喜歡簡單的鄉親們,乾脆就以“石人”名之,且世代相傳至今。
也許,如此美名,還是承受不了他生命的重量。有一年,就有遠方陌生俠客,夜行山路而來,偷偷取下他的頭顱。其理由是,他曾變作無數只麻雀,遠遠地飛去啄食了人家正要豐收的穀子。
而今,我困惑不解的是,遠方是不是也有類似的一尊巨石,幻化成萋萋荒草,將故鄉那大片大片莊稼地佔為己有?可以恍然大悟的是,從故鄉遠去的俠客們,正共同進行着一次漫無目的的尋找。
◆半路上的苦茶
身居低處的河流,彷彿隨時光倒流到了高處,硬是將山裡的鄉親與山外的世界隔離開來。這條河,就是鄉親們不知不覺已將其納入故土範疇的岩頭河。現今他們說起自己的出處,總是一句時新的口頭禪“岩頭河大橋上面的”。
幼時,我曾無數次跟着大人下坡、上坎,到河對岸附近的許家壩趕集。其情其景大多不復記憶,唯一忘不了的是,酷暑時節的場天,半路上總有人燒了開水,放上一些苦茶葉,以幾分錢一杯出售讓人解渴。因家窮,我上街大多是“趕望望”,或者就是賣一些五貝子、桃仁之類籌學費。那時,我肯定沒喝過這冰涼的苦茶。
一橋飛架,原路荒草萋萋。那不知其味的苦茶,如今是融入了城市的開水,還是沉浮於山野的冷風?
◆葵花桿的隱秘
村子的路沒有燈,夜間就像一根根小小的麵條,被黑暗一口吃掉。
此背景下的母親,自然成了盲人,需要一線光作拐杖,才能穩住行走的身子。而她的這線光,不是來自街上出售的電筒,只是一根根葵花桿。秋收過後,她首先將生葵花桿成捆深埋於爛泥中浸泡,一段時間后,又取出來一根根分列于田埂讓烈日暴晒。重現天光的這些葵花桿,彷彿被黑暗壓抑得太久了,一旦着火,就光芒四射,不易熄滅。
有了它,母親夜裡走東串西,整個村子,來去自如。這照亮夜空的火把,也照亮葵花桿當初在地里的姿勢,順便也照亮了它一生隱藏的秘密:夜晚,它是母親的拐杖;白天,它其實是太陽的拐杖。要不,從早到晚,太陽怎麼老是沿着它指引的方向行走?
◆芭茅再生
茅花?芭茅?久居四圍厚實水泥牆密切相擁的水泥空間,記憶的視野似乎也在日漸被封閉,無法純粹敞開,以致對曾朝夕相處的一些美名,竟一時感到模糊,現只能憑個人喜好從中擇其一。
我要說的是,在自己出生的老屋裡,靠後置一床,床邊立一牆,將城中人所謂的卧室與廚房相隔開來。這牆,就非地地道道的木板,正是用一株株芭茅桿簡易相砌而成。
芭茅,野生於山中,直立如竹,雖內中不虛,碩壯卻較之大有遜色,一刀即倒,又最終多化為炊煙縷縷,速朽於大地。而其中一小部分,比如這成為木屋擋風之牆的,之所以有幸重新站了起來,實現再生,乃是因它落入了一戶貧困人家。
◆對門坡荒了
對門坡的存在與我的生命本質需要有關,當然如果我不來到這個世界,它也會為別人存在。
它若不禁風的體質,與父母的命運驚人相似,自從被向東吹倒后,就從未向西歪過來。作為一塊地,本該為一家人的口糧,提供豐富的營養。然而,它老是把很大一部分,給了石頭,給了野火燒不盡的茅草、葛藤、苦檀子。它似乎在有意製造一場戰爭,讓玉米以傳統的方式與它們生死較量。
倍感驚異的是,以同比例上繳公糧而擁有它們的父母,從沒有叫苦,就像他們對自己低微、苦澀的命運,一直默默領受。
而今,父親去了,年邁的母親已不能過度勞作,對門坡就荒了。我還親眼看到,在同一片天空下,荒了的地也不光是曾經養育了我的這一塊。
◆石梯上的表情
坐在小城的石梯上,一臉自在、悠然,多像我不時捧着書本,以同樣的姿勢和角度,拍攝一些心靈上的影像;也多像他們就坐在自家的階沿坎上,看曬在院壩的口糧,想長在田土的莊稼。
被一些石梯沉重託起的這一刻,肯定是一戶人家有喜事,來了一些遠在鄉下的親戚。這準確判斷,來自於我對故鄉的準確圖解:一座座古老的木屋,沒有承載悠閑的涼台。累了,困了,鄉親們總是一屁股坐在屋檐下,隨便打一個盹,把疲勞與汗水交還正午。
而此刻,對這些深刻、豐富的表情,我真難以圖解,只能藉此判斷,眼前這處陰暗的角落,正來自日漸偏西的陽光。
◆蛙聲撞懷
夜深了,該靜了。從樓下人家飄出的歌聲,本不算糟,卻勢如洪水,突然急轉一個彎,毫無顧忌地撞進屋來,隨後又是一個轉彎,衝進我的耳鼓,盛滿我的雙眼,久久無法泄盡。
這是盛夏之際。如果沒記錯,此時鄉村的青蛙們,也紛紛放開歌喉在那漆黑的夜幕中登場了。我至今無法忘記的是,那樣的一些夜晚,枕着滿床蛙聲入眠,一開始就似入夢境。
還深刻記得的是,鄉村當然也不是絕對沒有一點兒人類自己的聲音。一些較富的人家,《回家的人》《酒干倘賣無》《你在他鄉還好嗎》等一曲又一曲,飄蕩心空,愁情似雨。
整整一個夏季,人在小城,我無法突破想念的圍困。睡夢中,就有來自老家的蛙聲,轉變基因,撞了個滿懷。
◆門前兩棵樹
趕在“吃水”之前,不需要挖坑、培土、澆水,隨便取來一枝條,將底部削尖,往土裡一插,一樹生命就立地了。鄉親們謂之加拿大白楊。
雖是遠方來客,但因少了苛刻,它們總能入鄉隨俗,隨處可見。幼時,我曾在老屋門前隨手插下幾株,後來也真長大成林。
去年,在修一條公路時,鄉親們首次借用一台現代挖掘機,有意將一棵自生自長的樹連根拔起,這棵樹則一頭砸向曾經我所插栽的其中兩棵白楊。如今,它們古老的軀幹還穩穩立在一土坎上,似在期待着什麼,只是再也見不着一點綠。
無力讓這兩棵樹起死回生,但我絕對可阻止一台小小機器對一棵大樹的侵害,要是那一刻就在現場。這就像,我一直在生命的現場,才堵住了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步入死亡的歧途。
◆茅栗落地
茅栗坨,我出生地之乳名。這或許是它第一次被落實在手上,其他全在口頭上。
坨,山窩窩也。作為從中走出的遊子,我必須承認,呼其名,音調真是不響。先輩們何以如此“低調”命名?
我於是想起茅栗。在通向村學校的路邊,就有幾棵茅栗樹。記得花落果熟時節,同伴們每天上學,總是爭先恐後去撿那落在地上的果子。
這一枚枚從天而降的果子,解了我們的一次次口饞。但那時我們都忽略了,就為了托起這枚果子,腳下偌大的地球,竟耗盡了全身力氣,要不然,它們早就掉入了那巴掌大的天。
◆小河不小
降雨持續不斷,高處的雨水便會清一色奔向低洼處,所謂“水往低處流”。這些暫居低處的積水,自然需要一個更大的安身處,於是繼續浩浩蕩蕩飛奔向前,於是便有了溝,小的。
如此之景,老家隨處皆是。客居縣城后,好幾年沒看到過它們在雨中的樣子了,但不時會聽人說起“小河溝”。比如,對那條為了在其之上架一座橋,竟耗費了鄉親們幾代人夢想的岩頭河,就有人說它不過是一條小小的溝。
“溝”就“溝”吧,反正除了路過時偶爾有人瞧一眼之外,其它少有人在意了。個人始終忘不掉的是,那一年遊走其中並險些喪命,幸虧一條繩子最終救了我。這繩子,較之於河,小得已經不能再小。
◆尖山成嶺
尖山嶺,造物主留下的這神奇之物,存於我老家的正對面,形似一支倒立的筆,頂部尖尖的。其無從考證之名,大約就緣自於形。
連着此山,是一座又一座的山。——尖山嶺尖山嶺,分明是嶺嘛,怎麼說成是山呢?
很多時候,不僅是言簡意賅的姓名,更有老祖宗留下的其他不少東西,經現代和時髦一攪合,少有不被誤讀的了。
就像面對這“尖山嶺”,後來人一直只看到了“山”,而沒注意到那至少有三分一席位的“嶺”。
◆回頭一望
收拾好農具,洗了腳,穿上鞋,農夫們就開始紛紛往家趕了。此時,大多已至黃昏,西邊的落日正放出最後的光芒,清風正徐徐地吹。忙活了整整一天的農夫們,從此已開始享受難得的一份清閑,心境自然空明。
端午節后,農事甚忙,鄉村的好一段時日幾乎就是這樣被農夫們一一打發。望着行走在回家路上的鄉親們,我曾不經意間就記住了這樣一個細節,他們總會朝着剛剛耕作過的農田,回頭一望。
近乎虔誠的一舉,有何緣由?直到父親徑直走入了墓地,不再回頭一望,只是仰面看天時,我才終於解開了其中之謎:回頭,正是轉身的前奏。一直的低頭彎腰,畢竟是太累了,農夫們需要那麼一次轉身。
◆古樹倒了
寨中一樹,底部主幹有數人合抱之粗,高枝四面伸展開去,葉片四季常綠。以巨傘喻之,可謂恰如其分。
鄉人不識名目,但知其固存已久,便順理成章稱其為“古樹”,從無更改。照當地習俗,大家還視其為“風景”,打上了“神”的烙印,人人共仰,無敢伸手破壞者。偶有老枝落地,連近旁人家也不去佔為己有,哪怕只是簡單用作燃料。
忽一日,這棵被人尊為神靈,敬畏有加、護佑有加的樹,終究還是倒了。
後來,鄉親們回憶說,那天其實未見別的異常,僅僅是風的確有些大。他們還同時注意到,當時也僅僅是樹身倒了,來歷不明的根,始終深埋在看不見的土層里。
◆嶄新的比喻
我對老家小山村的熟悉,實質上來自一些修辭。比如,秋收時節,連從未恰過學堂門的母親,看到玉米棒子長得大,也會說它們像水牛角。
放牛娃與老人的視角有所不同,他們往往習慣於登高望遠。記得最清晰的是,有夥伴就說,他曾在一個小山頭上,看到了數百里之遙的一座名山。這不是誇張?
後來,這些年輕人一個個都去了遠方,彷彿是去驗證自己曾經的所見。我迷惑不解的是,身在遠方的高處,他們是否都背轉身子,俯瞰到了低處那如今正空着的巢?
又一個嶄新的比喻,不知什麼時候已從故鄉的泥土裡長出來。我所知道的是,巢的本體,其實就是溫暖的家。
◆昂貴的五貝子
知道世上有五貝子的時候,其實已經很晚了。那是在我讀小學的一天,寨上突然傳出一條重磅消息:兩個老漢,就靠上山摘五貝子,可買一頭牛了。
牛如地,是一家人的命根子。以此相喻,足見五貝子價格之昂貴。寨人於是不分大小,不分老幼,又不畏蚊蟲叮咬,不畏毒蛇襲擊,紛紛上山進林去,爬樹摘之,算是亡羊補牢。因家貧,我自是其中的活躍者,且因從不間斷,最終還真得收入不少。
最近幾年,不知何因,聽說五貝子價格早已一落千丈,甚至拿到市上根本就無人問津,也因此它們大多只能是自生自滅。如果不去山間,對曾昂貴一時的五貝子,譬如我的小孩,真不知它是啥模樣了。
◆第一季莊稼
一頭牛氣喘吁吁,把板結的泥土弄鬆軟了,而泥土最終又註定會被莊稼弄板結。這大約就是一頭牛,儘管耗盡一生的執着,也始終走不出深山巴掌大天地的內因。
真正注意到一頭牛的時候,父親正走在它的後面,手握長鞭,跨越犁鏵的重重阻隔,步步緊逼,鞭打牛,也鞭打飢餓的日子。
這個影像,我固執地認為,絕對暗藏玄機:父親無可避免地拋出自身的沉重,一次次將新翻的泥土弄板結,自己莫不就是地里的第一季莊稼?
一株水稻或玉米向上蓬勃生長,成就了一種高度;父親躬下腰身負重前行,其實也是一種高度。兩者至多是角度不同而已。
◆高山之上
爬坡,轉彎,爬坡……瓢盆大雨中,向著一個受災地,我們採訪乘坐的車輛一直蜿蜒前行。車窗外,不時閃過一處處聚居的山寨,也閃過一戶戶獨佔山頭的人家。
“這兩戶,至今還沒用電呢!”快到一個山埡口時,同在車上的一鎮幹部突然介紹說,“其實,他們也不是用不起,是習慣了,不用。”
放眼打量這分列公路一上一下的兩戶人家,木屋並無多大破敗痕迹。他們所處的附近,類似的一戶戶人家,房前屋后,卻分明立着電杆,拉着電線。
高山之上,夜色之中,誰看到了眼前,誰看到了遠方?
◆竹林森森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這已經是老話了。
今居小城,靠陋屋一套,窗前,雖無大美風光,卻真有竹子幾株。其高大的主幹、繁茂的枝葉,對稀有生態空間的佔有,成為居所超現實的陪襯。換句話說,擁有它,一家人已經很奢侈了。
陽光、水土孕育竹,也孕育蟲。酷暑時節,每到夜晚降臨,似乎就是以竹林為靠山的蚊蟲們,紛紛撞進屋來,偷食人的血肉,讓人苦不堪言。
一連幾日,天降陣雨,蚊蟲們終不見了,但竹還在。望着眼前翻滾的綠浪,享受隨之而來的一縷縷清風,大家竟覺那些得竹不僅無罪,而且真的美好。
◆桃仁秘藏
火辣辣的陽光沉入大地,正是桃子價值上升之時,因其不僅可充饑,而且可解渴。妻從市上購來數斤,洗盡入口,小孩直覺爽,隨手扔掉還帶着肉質的桃核,一顆又一顆。
身在城中,這些被遺棄之物,最終無疑都進了垃圾池,甚至連撿破爛者也不會在意它們的存在。
我想說的是,這些堅硬的桃核啊,其實暗藏着一個個可貴的仁。我一直想像幼時在老家一樣,一下子把它捶開給小孩看,只可惜,家裡找不到一把鎚子。
那仁,只能被封閉在硬殼裡了。
◆卷樹滿山
城郊一路邊,隨手摸着一片綠葉,一開始以為眼前又是一株什麼無名的花,但最終像是全身經脈被觸碰,我不禁向身旁朋友隨口吐出兩個字來:“卷子!”(書名烏桕)
這樹,實在算不得稀罕物。深刻印象是,生長石頭的地方,就有它的身影。而我,整個童年、少年乃至不少青年時光,哪一天不與石頭打交道?
與之關係最密切的,當然還是母親。那些年每到風霜刺骨時節,她總是早出晚歸,一粒一粒撿拾那些落在地上的卷子,用那雙老繭越來越厚的手。
不能爬上樹的母親,無數次一伸手就拿到了果實。我一次次看見,她躬下的腰身,遠離綠葉,正把花朵踩在腳下;一粒粒純白的卷子,亮得耀眼。
◆井在低處
古寨多,古井也多。相對於高高低低的人家,古井其實並沒有自己獨立的高下,但都無一例外盛滿一池麗日藍天,並有青草、石板等四季相伴左右,自成一道道獨特之景。
我老家享用的那一口井,就身在低處。一早一晚,母親都會擔著兩隻水桶,通過一條土路搖搖晃晃下坡而去,往裡舀滿了水,又彎着腰身一步一步上坡而來。許多年的來來去去、上上下下,她顯然已經習以為常,即便如今屬於她的歲月已經老去,而老去的歲月又無情奪去了她的大部分體力,依舊從不叫苦從不叫累。她的這一生之舉,極其相似於我在城裡,隨手打開龍頭,讓江水嘩嘩倒流。
一口井與生俱來。與生俱來的,顯然還有離不開它的母親,自始至終任一根扁擔重壓,自己才有可能走向真正的高處。
◆“刺梨”誰飲
一株株刺梨本想擋住山裡人的去路,但後來都一一退讓到了路邊坎子上,有的乾脆遠遠地隱身於荒山野嶺。
久居山裡,對朝不見晚見的刺梨,我真沒在意多少,只偶爾摘過幾顆果子解過幾次口渴。這就像走在我面前的那頭老牛,對青草之外的一切,包括艷麗的野花,習慣於不聞不問。而對來自遠方的啤酒“刺梨露”,我總是滿心抱以親近。年夜飯時,有年輕人的鄰居,餐桌上都少不了它們。那時,就靠“搭偏偏兒”,我就喝過不少。
因工作需要我進了小城,一寨年輕人也因生計去了遠方。每年春節,我們必回家相聚,但再沒一起喝過“刺梨露”了。
美酒還原於遠方,而金燦燦的山中刺梨,是否全落地成酒?醉飲者,唯露珠也。如若不是,它們何以都那般飽滿圓滑?
◆站起來的泥土
匍匐千年的泥土,一旦站起來就自成一種生命,長出時間的長度,也長出空間的高度。這貿然的判斷緣自山裡的毛磚。
毛磚其實無毛,僅製作簡單粗糙而已:就近挖取一定濕度的泥巴,裝入方形木箱內,雙手高舉木錘接二連三重鎚,並適時適量添加一些泥巴,直錘至四角成楞、上下平滑為止。
有一年暑假,隔壁鄰居建烤煙房,我就親身體驗過這種勞動。那一刻,就像父母種莊稼,一直大汗淋漓,可謂“汗滴錘下土”。
在我老家山寨,除建烤房外,毛磚多用於建偏房,更有兩位高齡老人,數十年就住着純用它相砌為牆、茅草鋪陳為頂的房子。
凄風苦雨中,毛磚與茅草,一個立地,一個頂天,緊緊抱住了一團溫暖,但一個站起來時,另一個已經倒下去。
◆階沿坎上的舞蹈
幾根金色的麻線,拴住我的這個中秋,更拴住了母親的四季。她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一生除了背負糧食、木柴等重物外,從未上演過特有的精彩。
與母親形影不離的背篼,在市上時是沒有背帶的。買回家后,要真正派上用場,還得用棕櫚和麻繩等自製。這其中的麻繩,就來自母親的拿手好戲,甚至鄰居們的也是。
雨天為農事的繁忙騰出一點兒空閑,母親往往就用於搓麻繩。只見她坐在階沿坎上,高卷泥巴褲管,亮出潔白大腿,一手牽住麻線的一頭,一手將另一頭放在膝蓋上來回不停搓動,間或吐出一點兒唾液潤滑,並隨口唱着《東方紅》。
一根麻繩成型,一段舞蹈也結束了。這浪漫的時光里,屋外一直風吹草動、雨打葉響,莫不是在為母親的土裡土氣搖旗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