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人都有滿滿一捧的幸福的話,我不要那麼多,我只要一點點,我只要指縫間那麼一點點的幸福就可以了。
學校的平台,像所有的平台一樣,處在教學樓的最高層,一片空地,以及圍繞着的護欄,很乾凈,連牆壁都白得驚人,不像自己教室里那樣不時有手印、腳印或者是各種各樣的簽名。林小年站在護欄邊上,抬頭看樓下的人群,感到一陣眩暈感,所有的人都是盲目的灰白色,她把手伸出去,好似打量一般觀望,浮雲漂浮在指縫裡,陽光傾瀉在額上,寂寞而美好。
林小年喜歡在午休的時候爬上學校的平台,看書或是打瞌睡,有時,她也會望望樓下的人,從平台上能夠看見整個操場,花壇和學校的主席台,男孩子們抓緊時間打球,女孩子們在一旁討論哪個男孩長得更好看。林小年漫無目的地搜尋着操場上揮灑汗水的人,莫明,林小年的心狠狠跳了一跳。
莫明,莫明,那個男孩,把襯衫袖子卷上去,露出一段手臂,劉海打濕了貼在額上,漾開一個極燦爛的笑容。林小年突然覺得眼暈。
林小年
“你要玩嗎?”我永遠記得莫明說的這句話。
雖然很多年過去了,有些人,有些事已經遠去了,青春如同隔夜的紅薔薇,漸漸枯萎,但是,那句話依舊堅持而固執的埋藏在我的心間。
我想,我會用一生來懷念它。
那是一個早春的下午,我記得那時我還沒有上學,那本是童年最快樂的時候,可以與小夥伴們遊戲,可是我害怕,因為從來沒有人邀請我一起玩。
我沒有朋友。
我像雕塑一樣站在院子的一邊,看着別的孩子們成群結隊的說笑着,忽然覺得自己既委瑣又可恥,恨不得來一場地震,山崩地裂的把我的狼狽掩埋掉。
彼時,迎春花的枝條爬滿了鵝黃色的小花,把春天襯得慵懶又淡漠。
“你要玩嗎?”我忽然聽見有人遠遠的喊。我尋聲望去,看見一個眉目清秀的男孩揮着乒乓球的拍子。
我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在和我說話,我睜大了雙眼望着他。
“來玩吧!”男孩又喊了一聲。我這才如夢方醒一般跑到乒乓球台邊,不安的等待其他人的裁決。
“你會打嗎?”他們問我。
“會的!”我小心的說,努力做出一個討人喜歡的笑,可是我笑得過於張惶又有些卑微,簡直是漏洞百出。
那個男孩說:“就讓她來一個吧。”
然後男孩子們開始打球。我謹慎的打着乒乓球,3球制。我不太相信他可以和他們一起玩。我表現的很努力,球滾到遠處的時候她就搶先跑去給他們揀。我告訴自己,以後要好好練習一下。
這一天,我都有些飄飄然。
後來,我知道那個男孩叫做莫明。
那一年,我7歲,莫明8歲。
我9歲的時候,在稅務局的父親因為偽造發票以及受賄被逮捕了。爺爺傾家蕩產的籌了錢來賠償。父親後來在監獄自殺了。他計劃的很周詳,先是藏了一把牙刷,然後把它磨尖。找了個好機會,把牙刷插進了自己的喉嚨。在我的想象中,父親的血潺潺的流出,在身上開出一個嫣紅的花樹,極艷麗的色彩。
不久后,母親也走了。那個夜晚,她燒了很豐盛的菜,給我買了新衣服,是那種有潔白蕾絲的公主裙,我迫不及待地穿起來,她給我盤了頭髮,她說,我漂亮得像一個小公主。那天晚上,我很高興,因為,那是我第一次穿那麼好看的裙子。第二天,她再也沒有出現,於是,我把那條裙子放在衣櫃最下面,永遠也沒有再穿過。
我只好和爺爺一起生活,我很愛爺爺,雖然爺爺並不愛我,他說我長得像極了我那沒有良心的母親,他只是把我當成必須承擔的義務。我很清楚這一點,可是我沒法放棄對爺爺的愛,只有他一個人肯收留我。我會長時間的,絮絮叨叨的把自己遇見的事情和感想沒完沒了的和爺爺說。爺爺並不理會我,任憑我一個人說下去。我從來不覺得那有什麼。爺爺是我唯一的親人和朋友。可以坐在一邊,聽我說話。
後來,我都會在院子里和莫明他們打乒乓球。我每天都在刻苦練習球技,只是為了和他們打球。如果那天不巧下了雨,我就會很失望。
莫明是班長,就是那種學校里學習好,人緣好,深得老師器重的人。不像我,學習糟糕透頂,一副潦倒像,人生才開始,就是一敗塗地。
莫明和我其實住的很近,是一個小區的。有一次放學,我們在路上相遇了,莫明和我打了個招呼,兩個人說著話,就一起回家了。
再放學的時候,我就開始有意的等莫明,然後假裝是偶然的碰上了。有一次,爺爺給了我一點錢買午飯,我沒有吃,把它省下來,在放學的時候,買了兩串糖葫蘆。
我站在學校的附近徘徊着,鄭重其事的拿着糖葫蘆,等莫明出來。那天,莫明正被老師留下開班會,拖了一陣子。我很有耐心,安靜的等他。有一點點雀躍。
莫明和朋友走出來了,我假裝剛好路過,拿着糖葫蘆,對莫明說:“我剛好買了兩串,吃不掉了,給你吃吧。”
莫明道了謝,從我手裡拿過糖葫蘆。
糖葫蘆的顏色那樣紅,有一點刺眼。
大約是吃了別人的東西,那一路,莫明顯得很健談。
“以後我們也可以一起上學的呀。”莫明在分手的時候隨意說了一句。
我聽了,由衷的笑起來。我吃得滿嘴的紅色糖渣,粘粘的,散發著糖和山楂的香味。
我回到家,對爺爺說:“莫明說可以和我一起上學。”
爺爺在看報紙,並不抬頭看我,可是我還是興緻勃勃:“我和莫明是好朋友……”
那天之後,我就一大早在莫明的家門口等他。莫明看見我很吃驚。他並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了。但是我們還是心情愉快。
然後,我每天都去莫明家門口等他。風雨無阻。
後來,我們都升了初中,莫明開始不再打乒乓球,他迷上了籃球,每日都要在操場上打到很晚再回家,我便一個人呆在學校的平台上,看浮雲和那個迅速跑動着的男孩。
雲朵不時變幻着,天空是漸深漸淺的藍,明明滅滅,我閉上眼,聽見樓下傳來的喝彩聲,那個莫明,擁有着我羨慕不來的一切的男孩子,那麼驕傲那麼自負,他如此耀眼,如同太陽般耀眼。
傍晚,我們一同走過開滿薔薇的小院子,紅色的薔薇開的很妖嬈,一簇簇,爬滿枝芽,多的一枝有十來朵,那是我曾數過的。
那年中考,莫明不出意料的考上了一所重點高中。我則上了職高,學美術。
我老早就想,要給莫明買一件禮物慶賀他的錄取。我想買好一點的東西,可是我沒有錢。那時我認識一個男孩子,我的鄰居,路子很寬。他介紹我到飯店幫忙。他們嫌我年紀太小,又是女孩,可是我很堅持。於是他們就讓我在廚房洗碗,或者是把消毒過的筷子放到包裝紙里,有一天遇上暴風雨,老闆要所有的人搶救他放在院子里的貨。我也被喊去了,我在瓢潑大雨里來回的奔跑着。
雨里滿含清新的氣息,我看見天地淹沒在雨的懷抱中。乾淨,自由。
那天,我被雨淋得發了燒。爺爺給我頭孢和白開水。我並不難過,我頂着烈日跑到商場給莫明挑禮物。
商場里人山人海。我看見爸爸媽媽帶着孩子吃香蕉味的冰淇淋,有一點心酸。可是,我告訴自己,不要這樣,今天是來給莫明挑禮物的。
我走到一個賣表的櫃檯,仔仔細細的考慮着。
給莫明買一塊表吧,我想。
然後我慎重的挑選了一會兒,最後決定買一塊銀色的石英錶。上面有淡藍色的小寶石。一共是209塊,我所有的工錢,還貼了9塊。服務小姐看我年紀小又寒酸,招待得很不耐煩。可是我心裡很快樂。
我跑到莫明的家想要把禮物交給他。一鼓作氣到了門口,又緊張起來。我整理整理自己的頭髮和衣服,按了門鈴。莫明的媽媽給我開了門。
莫明的媽媽很漂亮,穿着白色的裙子。
我把手錶交給莫明,莫明說:“這怎麼好意思!”
我說:“是別人送的,送了兩塊,很便宜,我自己有一塊,另一塊與其放着,不如給你。”我面不改色的撒着謊。
莫明跑到房間,拿出一個盒子,盒子里放着一支鐵鏽紅色的鋼筆。
莫明說:“買東西的贈品,送先給你吧。以後補一個好的給你。”
我拿着鋼筆,有些手舞足蹈了。我把鋼筆放在口袋裡,總是想要去摸一下。
莫明的媽媽留我吃了一頓晚飯。是涼麵,麵條上鋪滿了黃瓜、肉片和豆芽。豆瓣醬拌得很均勻。我把一碗吃得光光的。
“下次來玩啊。”莫明的媽媽在我走的時候說。
“好的。”我笑着說。然後慢慢的走了。
夏天的夜晚瀰漫著白蘭花的清香,還有隱約的蛙鳴。晚風涼涼的。我在夏天夜晚的梧桐樹下開始嘔吐,吐得翻天覆地。我一個人暈倒在路上。
因為持續的高燒,我被送進醫院。爺爺交了醫藥費以後就沒來看過我。我穿着藍白條紋的病人服,躺在床上,不出一聲。
有時候幻想也許莫明會來看我。也許,莫明知道我住院了,就買了水果來探病。然後,我會對莫明說,小事情,你幹嘛還要跑一趟。我會叫莫明一起吃水果。
可是,沒有人來看我,一個也沒有。
隔壁床的小孩子,拿了一個桃子到我床邊。
“姐姐,給你吃。”孩子說。
我接過桃子,受寵若驚的說:“謝謝。”爾後我細細的把桃子吃完。
那年,我是16歲。
莫明
我上了高中以後就很少和林小年見面了。偶爾林小年會給我寫一封信。字很整齊,小年在信里告訴我,她開始畫石膏了。
我在高中依然是出類拔萃的。長高了很多,有英俊的面孔。永遠是學校的第一名,大家都喜歡我。尤其是女孩子。我知道她們議論我,偷看我。可是我不理會她們。我不想過早的掉進情愛的糾葛里,那會阻隔我的前進。
曾有人對我說,有一種人,他們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他們表面溫和卻深藏着冷漠態度。我想,我就是這種人。
我不太記得林小年了,那種孤獨的少女,每個學校里都會有一兩個。她們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活得總歸是不如意。
我一直帶着林小年送我的表,因為我正好也沒什麼錶帶。看時間的時候,偶爾會想起那個人。
可是有一次,突然就想去看看林小年現在怎麼樣了。那天是定期的考試結束。成績出來了,我還是第一名。大家都羨慕我能夠在那麼難的考試里取得如此耀眼的成績。
可是我只是感到疲倦。我並不討厭周圍的人,但僅僅是不討厭。我對他們溫暖的微笑,開幽默含蓄的玩笑,接受他們的友善,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們。
於是心血來潮的想去看看林小年。
我穿過小區,來到林小年的家。林家沒有鎖門,我喊了一聲,屋子裡沒有人應。於是試探性的走了進去。廚房傳來抽油煙機轟隆隆的響聲——原來林小年在做飯,她沒有聽見我喊了她。
我站在廚房的門口,不小心碰到凳子,小年已經關了抽油煙機,她聽到聲響,以為是爺爺回來了,於是說:“爺爺,你等一下,我們晚上吃藕盒子。藕盒子很好吃,我最近和廚藝班的人學的,那個人個子很矮,一個男的,我看只有1米65左右,很悲慘吧。他做菜很好吃,可是他討厭做菜,他不喜歡當廚師,他想當一個飛行員,可是飛行員最起碼要1米8吧?好像是……”
我沒有機會答腔,只是聽着林小年滔滔不絕的說著話,後來,我索性坐在椅子上,靜靜的聽。
林小年說到她同學,說到她最近畫的畫,說到昨天的電視劇,她只是說,並不期望有人回應。我記得,林小年在我面前的時候話並沒有那麼多。她的背影單薄削瘦,帶着圍裙,穿琥珀色高領毛衣,黑色牛仔褲。
望着林小年的背影,我突然有一點心疼她。突然有一點心疼眼前這個寂寞瘦弱的女孩子。
林小年在廚房忙忙碌碌的,菜香誘人的四散。過了一會兒,小年說:“可以開飯了。”她解下圍裙,回過頭。
四目交會。
林小年長得很清秀,是那種淡淡的清爽的樣子。有一點蒼白。柔軟的頭髮和順的垂着。脆弱、柔順、安靜。
我們彼此望着對方,很長時間,小年才說:“你怎麼來了?”
“路過,就來看看。”我說。
林小年有些手足無措。我想她沒想到我會來她家。她告訴過我她住在這裡,可是像她這樣的人必然從沒想到我真的會來看她。
她請我坐下,我說我還沒有吃飯,林小年就請我吃晚飯。她嫌菜太微薄,又到樓下買了半隻烤鴨。我們等了一會兒,她爺爺沒有回來,就決定先開飯。
我吃到了“藕盒子”,那是藕糊上面,中間夾了肉炸的。除了藕盒子與烤鴨,還有一個炒雞蛋和炒青菜,西紅柿雞蛋湯。
林小年的手藝很好,我想,比媽媽做的還要好。
林小年的家幾乎是一貧如洗的,這個我也能夠料到。初中的時候她就穿得很落魄。我看到林小年的房間貼滿了練習的作畫,有素描和水彩,其中一幅是一個人像。
鉛筆畫的人像,大約是擺得太久,有些黯淡模糊。可是人臉又很熟悉,是誰呢?我暗自琢磨着。
我們吃完飯,她的爺爺還沒有回來,兩個人決定出去走走,林小年把飯菜留好,又寫了條子。
我們在春風沉醉的晚上順着夜市一路走下去。小販的吆喝伴隨着廣場噴泉的水流聲,竟也有一些嘈雜的悅耳。孩子們歡天喜地的尖叫着。春天,始終是那種慵懶的冷漠。
我們聊着學校見聞和一些瑣碎的事情,路過一家小音像店,我們踱進去看了一圈。
老闆在音響里放了一首歌,一個女子,憂傷的,淡淡的唱着:“許我向你看,向你看,再看一眼……”
我和林小年都立在那裡,仔細的聽起來。舒緩輕柔,帶着早期台灣流行音樂的柔軟的風格。真是很好聽。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歌,但覺得它一定叫《許我向你看》。我們聽得有一些痴了。春風漫不經心的撫弄着路人的臉龐。
這以後,我常常的來找林小年玩。
我們一起散步,聊天,到附近的體育場打乒乓球。有時候,什麼也不做,我就那樣靜靜的看着林小年畫畫。她嚴肅的,認真的在紙上塗塗抹抹,她畫風景,畫靜物……我就坐在一邊。覺得非常安定。
很喜歡和小年在一起的感覺。誠然,我在學校有許多朋友,志同道合的也有,可是我始終不能夠喜歡他們。可是和林小年在一起就不同,她是那麼柔和安靜。林小年是那樣一種人,知道自己應該要什麼,不應該要什麼,知情識趣的讓人有些心疼。
和林小年在一起,我從來不想帶面具,真真實實的,比如我們在街上毫沒風度的大吃臭豆腐,這個,我是不會和任何人做的。
林小年
有一次,莫明問我:“那張舊的人物素描是誰啊?”
我說:“照書上畫的,不像。”
其實我在撒謊。那是我第一節素描課後開始畫的莫明的像。我畫了一年。我沒有莫明的照片,單單靠記憶一筆筆的畫出來的。
我想,這些,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
18歲那年,莫明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學府,要離開這個城市。上火車的那天,我去送他,我在火車站看着莫明躊躇滿志的離開,火車嗚咽的鳴笛,像一個人在號啕一樣。
莫明在臨走的時候說:“有空到我們學校玩啊。”
我在那一年開始找工作。爺爺已經失去了勞動能力,我要來養他。可是,我找不到工作,晚上我常常一個人坐在家裡的涼台上靜靜的嘆息,夜晚的天空透着鈷藍色,看不見星星,心裡涼涼的,有一些害怕。
未來是一件不可捉摸的事情。
雖然我知道,莫明在離去時說的那句話可能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就像小時候,他說要和我一起回家時自己卻忘了一樣。可是,我依然去了他們學校。那時,我已經有一份在酒店宣傳部的工作。我存了一些錢,和同事調了班,決定在莫明生日的時候去莫明的學校給他一個驚喜。
我告訴爺爺,我要出去幾天,爺爺不吱聲,他從不管我,有時我想,也許他只是把我當作家裡的一件擺設,放在哪裡,都無關緊要。我把家用放到桌子上,背着包出發了。我用了很長的時間畫了莫明的一幅大大的油畫,放到畫筒里,打算帶到莫明那裡找地方裱起來,送給莫明。那時候,我手上已經有了一張和莫明的合照。
我到了莫明所在的城市,輾轉找到他的學校。我在這所全國一流的學府門口踟躇着不敢進去。那裡進進出出的都一張張充滿生命力的臉,光彩照人,從不畏懼明天。
我知道莫明在學校依舊是十分受歡迎。有種人是生來就要被人們喜歡的。莫明的作風並不鋒芒畢露,只有種淡定和從容不迫的風度,卻很耀眼,不容動搖。他從小便是這樣,學習非常好,課外活動也做的出色。
我底氣不足的走進校門,拿着地址,怯生生的問莫明宿舍的方位。到了宿舍樓下一打聽,原來莫明已經去了食堂。我又去找食堂。
我在食堂那裡看到莫明,穿着淡藍色棉襯衫,英俊乾淨,已沒了少年時的稚氣,帶着有些早熟的沉穩。他和一群衣着得體,氣質高雅的男女坐在一起吃飯,幾個人一邊喝啤酒一邊聊天。
他們說:“莫明,別不承認了,你和欣寧在談戀愛吧。”
莫明淡淡的笑,叫欣寧的女孩微微低下頭。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生,有漆黑筆直的長發。
我當時很想喊一聲莫明,可是我終究沒有,我躲在角落裡,看看莫明,看看自己,一種無限的頹唐湧上心頭。
我們到底已經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我想。我不敢喊他,不敢在那些大學生面前喊莫明,我看到厚厚的壁障橫亘在我與莫明之間。
我把所有的勇氣都失掉了。以致於不能夠喊一聲,莫明。
我看了莫明很久,遠遠的看着他,看得很仔細。我在心裡說,謝謝你,莫明,你在小時候喊我去打乒乓球,讓我不再像個白痴一樣一個人站在一邊。還有你和我一起上學放學。
莫明,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在心裡說。
然後我逃出了大學,一個人在南方繁華的城市流落。
我沒有錢住旅館,就去看通宵電影。午夜場的電影,極少會放新片,大都是些老片子來回反覆的放。電影放的是“傷逝”。我看到那對男女年紀輕輕辛辛苦苦走到一起,我看到雞毛蒜皮中兩個人的愛情終於被消磨殆盡,我看到所謂牢固不破的愛情在日復一日的爭吵和絕望中傷痕纍纍,兩敗俱傷,我看到最後終於走到絕路的女子,消失得乾脆利落。在黑暗的影院里我抱着我的畫筒,看得渾身發抖。
天亮的時候我走出影院。
莫明
我接到過林小年的電話。我們簡單的聊了一會兒天氣。然後小年在電話那頭沉默不語。電話是容不得沉默的,一旦不說話,寂靜就會成倍的誇張起來。
我問她:“你怎麼了?”
林小年說:“沒有,改天我再打給你吧。”
那年,等我放假的時候,我發現林小年已經搬家了。我很吃驚,不能相信那個寧靜與柔順的女孩,真的離開了。
林小年的鄰居告訴我,小年的爺爺死了,她把房子賣了,去了別的地方打工。
“這孩子命不好,一直孤苦伶仃的。他爺爺活着的時候雖然不管她,可是總算有個親人。”他們說。
一整個假期我都過得有些恍惚。那個時候我正和欣寧談戀愛,帶欣寧來我家玩。我和欣寧手牽手逛街,路過那家小音像店,老闆已經不再放那首《許我向你看》。
後來我收到林小年的信,郵戳是另一個城市,小年在信上說爺爺去世了,她在外地找到工作,現在很好,也沒有具體的聯繫方式。
我和林小年失去了聯繫。
以後,父母搬了家,我自己在讀書的城市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我和欣寧一直交往着。有時我想,如果不是手腕上的表,我真的就很難記起那個存在於我的少年時代的女孩了。
欣寧對我說:“你的表好舊哦,我給買塊新的吧。”
我看看錶,說:“不用了,還能用的。”
我一直帶着。
我在30歲時和欣寧結婚,事業有成,前程遠大。
我時常出差,我不喜歡飛機,總是選擇火車,我覺得,這樣才有一種翻山越嶺的滿足。
看見城市和村莊向我身後別去,告別和迎接的交錯感激蕩着我。
我忽然想,也許哪一年,林小年也這樣在火車上無止境的漂泊過。
林小年
其實那天,我給莫明打電話時,爺爺剛過世。我在廚房洗碗,出來的時候,看見爺爺閉着眼睛。我以為他睡著了,沒有驚動他。
我沒有想到,爺爺已經死了。
後來我惶恐無助的把爺爺送到醫院。醫生說人已經死了。喪葬,墓地,壽衣……都是要錢的,我只好賣了房子。買主把價錢壓的很低,我沒有辦法,要趕緊把爺爺安葬。
我看着院子里嫩黃的迎春花,想起第一次見莫明,想起那個無法忘卻的春日。我想,也許以後,我就再也見不到莫明了。
我突然感到很累,非常恐懼,今後就只剩自己一個人了。我在晚上走到電話亭給莫明打電話,可是我什麼也沒有說。
我想,我只是想聽聽莫明的聲音,僅此而已。
後來,我再也沒有給莫明打過電話,亦真的再沒見過他。
春日的午後,我像少年時代一般一邊聽音樂,一邊畫畫,好像莫明就在我身邊看着我時那樣,我有一台小小的音響。我喜歡聽李宗盛和保羅.西蒙,還有各種各樣的電影原聲音樂。
小房間瀰漫著《鬼迷心竅》憂傷柔美的調子:
曾經真的以為人生就這樣了,平靜的心拒絕再有浪潮。斬了千次的情絲卻斷不了,白轉千折它將我圍繞。
有人問我你究竟是哪裡好,這麼多年我還忘不了。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是鬼迷了心竅也好,是前世的因緣也好,然而這一切已不再重要,如果你能重回我懷抱。
是命運的安排也好,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然而這一切已不再重要,我願意隨你到天涯海角。
雖然歲月總是匆匆的催人老,雖然情愛總是讓人煩惱,雖然未來如何不能知道,現在說再見會不會太早。
……
有一天,那是一個普通的初冬的星期天。我一個人去看了一場電影,吃了拉麵。然後暖和和的在少有的冬日晴光下漫步。
那天我的收穫很大。在一家不起眼的音像店買到了一張名為《滾石九大天王齊賀歲唱十二出好戲》的CD。第七首就是《許我向你看》。那首歌原來是林青霞唱的。我很驚訝,沒想到林青霞也出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