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清晨。六點半鐘,駱豪仍像往常一樣,被手機悅耳的音樂從睡夢中吵醒。
窗外天空還沒大亮,街燈橘黃的光穿過晨霧,射進七樓的室內,很柔和。周圍還比較安靜,偶爾聽到樓下駛過一輛出租車。儘管昨晚睡的遲了些,睡意仍濃,他還是選擇離開暖和的被窩,要趕路去上班。
昨天下午放學后,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母親那裡,陪母親說說話,聊聊天,吃了反,不覺已到晚上十點。母親最近才從醫院出來,做了腎結石手術。今年,她真是不幸。上半年三月份過斑馬線被摩托車撞成右腿脛骨粉碎性骨折、胸骨骨折,在醫院躺了近兩個月。5.12汶川大地震發生時,房子、窗子、床……房裡的一切都搖晃得厲害,嚇得她想跑卻跑不了。出院不久,醫生說她的腎結石嚴重,已經潰膿,需要立即手術。這樣母親兩次入院,花錢不說,身體吃了好大的虧。本來就有高血壓、糖尿病的她,現在不能吃多的,不能吃好的,身體虛弱,行走不便,需要人照顧。父親呢,除了吃飯睡覺,白天大部分時間都要上街,在街上度日。好長時間以來,他憤恨村社幹部整他,佔了他的地,不但不補划,還買通法官顛倒是非曲直妄下判決,使自己含冤無處伸張。他口口聲聲說還要上北京告狀,不管家人怎麼勸說,都改不了他的固執。估計父親最近正在籌劃上京的事,駱豪又勸不了,心裡本來就煩。母親現在多數時間都是一人在家,和電視相伴。他想給父母親多一些安慰,多一些快樂,不知不覺竟然回家晚了。
駱豪穿好衣服,洗漱完畢,噔噔噔下了樓。從停車場推出摩托車,費了好一會勁,才點燃發動機。戴上皮手套,駕着車穿過三條街道,兩個十字街口,出了城,向三十千米外的鄉鎮學校駛去。
這是一輛破車。好多年了,修修補補,拆拆換換,將就着又用了些時日。才走不到一半路程,車又出毛病了。只聽噗噗噗一串聲響,他知道繼續前進會造成更大損失,趕快拉下離合,點了剎車,靠右停下來。原來是前輪上面的擋泥板整個掉了下來,搭在輪胎上。擋泥板共由四根鐵條支撐。有兩個支條在一個月前就斷了,用鐵絲臨時固定着。現在,後面的鐵條也斷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咋辦呢?
按往常情況,騎車不耽擱,可以提前半小時到達學校。花一元五毛錢,在場鎮街邊小店就可解決一頓早餐。吞下四個小籠包,一碗稀飯,走進教室還不會過八點。今天恐怕不行了。
路上要是有一根繩子就好了,可以把擋泥板暫時固定一下。他朝四周望了一眼,路邊有一塊麻地。麻地面積不大,青麻也不多,一桿桿落光了葉子,裸露着深褐色的皮膚,彼此孤立地斜指向天空。因為廉價,村民們對這些當地特產——苧麻並不在意。駱豪撥了一桿麻,兩條麻皮握在手中。摸摸擋泥板,不知麻絲應該固定在什麼地方。乾脆把擋泥板取下來,暫時綁在尾箱支架上,繼續趕路。
兩岸竹林掩映的清水河被拋在了後面。冷風颼颼地迎面撲來,直往臉上脖子上膝蓋上腿上使勁灌。
想起近段時間裡發生的一些事,以及二十來年的一些經歷,他慚愧,自責,後悔……
從師範畢業分配到這個鄉鎮之後,他就一直在努力。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希望能夠改變命運,過上舒適的生活。但是,二十多年過去了,生活還是老樣子。
剛分到學校時,工資儘管只有五十六塊半,和麻紡廠、絲廠等企業的工人待遇相差甚遠,畢竟一個人節約着消費,物價也不高,將就着,每個月還用得過去。因為趕上鬧學潮畢業,分配的單位不僅離城遠,而且在村小,待遇又低,社會上很多人都說教師們吝嗇,到談婚論嫁的年齡,卻沒人提親。好在上天的安排,幾年後命運賞給他一個賢惠的妻子,再過幾年,又賞給他一個聰明的兒子。
工資隔幾年漲一點。物價呢,不知什麼時候也馬不停蹄跟上來了,或者早已跑到了生活的前頭。
有些網上的朋友,以為現在的老師待遇有多高,聽到老師們叫苦不迭,就劈頭指責老師亂辦班,亂收費,向家長要紅包,要禮金,要吃喝……拿個別代表全體,拿少數代表多數。事實上,鄉村教師即使有那個心,卻沒那個緣。
二十多年來,駱豪自己教過的一屆屆學生,初中畢業后一出去打工,就能拿到比他自己高得多的收入。
二十多年來,他利用業餘時間刻苦自學,加入自考行業,拿了專科,又拿了本科,學歷高了,知識多了;環境也從村小調到中心校,再到中學;面對的學生卻也一天天難管了。白髮在一天天增加,皺紋在一道道加深,煩惱一個個層出不窮浮出腦海。
二十多年來,社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城市在變大,樓房在增多,收入在增加,消費在膨脹,法律在完善,黑暗在蔓延,災害在普及,疾病在年輕……教師的地位抬得高,實際情況並不如此——限制教師的條條框框越來越多,自由越來越少;評職晉級的機會越來越少,受到的傷害越來越多。
二十多年來,省吃儉用攢下的錢不夠買一台大彩電。現在,私有的房子雖然有了,卻背了一屁股的債,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還清。
哪裡有困難,哪裡就有幫助。年年都在獻愛心,卻不敢想象哪年哪月哪天自己生了病,家人生了病,急需大把的鈔票來救命,誰又會來為自己獻愛心。
……
他思緒萬千,浮想聯翩。不知不覺中,車穿過一個小場鎮后不久,到達了目的地。
“老師好!”“老師早!”正在趕往學校的學生遇見滿身霧水的駱豪老師,認識的主動和他打招呼。他點點頭,超過了他們。
草草地用過早餐,離早讀時間還有二十來分鐘。駱老師照例先花幾分鐘熟悉了教案,然後走進二班教室,組織先到的學生朗讀課文。兩個學生本來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看樓下的學生遊戲,發現老師來了,就一溜煙向廁所方向跑了,直到早讀時間快要結束時才回到教室。還有幾個學生在操場打籃球,早讀鈴聲響過,才忙着往教室趕。
今天只有兩節課——上午第一節是二班的語文,下午第一節是一班的品德。
第一節語文課,有三個學生撲在課桌上睡覺。駱老師讓他們站起來聽講,幾個學生的個頭都超過了老師。站在前面的一個男生擋住了後面同學看黑板做筆記的視線。教室里偶爾有學生髮出抱怨的聲音。課堂效果不是很理想。
昨天留給二班的作業,今天早晨該交上來了。上完第一節課,駱老師通知大家交作業。有七八個學生還沒有完成。回到辦公室,他顧不得上廁所,就開始認真地批改起作業來。
這個班學習風氣不怎麼好。小學畢業時,成績好的同學都往附近的高完中跑了,或者到縣城中學讀書去了。剩下的,要麼基礎差,要麼調皮、貪玩。上學期期末全縣統一命題考試,這個班的語文班平均成績才五十點一分,最好的學生成績八十多分,差的只有幾分,四分之一的學生成績不及格。老師心裡急,學生無所謂。
現在農村的大多數學生的父母,都到沿海一帶省市打工掙錢去了,委託家裡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或者親戚照看孩子。這樣的留守學生,良好的行為習慣難以形成,壞的惡習卻極易養成。進網吧,談戀愛,打群架,厭學習……家長管不了,教師難管教。
一節課多點時間,作業批改完成。駱老師把作業按照“完成好的”、“一般的”、“差的”(包括未完成就交上來矇混過關的、亂寫亂畫字跡潦草卷面不整潔的)分成三類,作好記載。該補做的要求補做,沒交的要催交。
接下來的時間是備課。為了順利上好一堂課,老師往往要花上兩倍、三倍的時間去準備。
第三節下課鈴聲敲響,學生該休息了。第四節體育課學生集合后就是自由活動——打籃球、打乒乓、打羽毛球、踢毽子、做遊戲……想怎麼玩就怎麼玩。駱老師拿着作業登記記錄本趕到教室,再次催促作業還未交的同學。
作業不做不能按時交作業的,往往是那些個“現人”——老油條。上課無精打采,下課到處都有他的身影。學習成績不咋樣,身體躥得倒挺快,十三、四歲已經一米七幾,比我們有的老師還高大,還魁梧。脾氣也不小,老師語氣稍微重了點,就瞪眼睛橫眉毛,和你頂撞起來。
“張文,你昨天的作業什麼時候交來?”駱老師走到張文的身後,左手搭在他右肩上問道。
張文戴着耳塞,正埋頭坐在教室門口座位上,聚精會神地玩着手機遊戲,被老師的觸摸提醒,一邊回過頭來看老師,一邊騰出右手來試圖掀開老師搭在他肩上的手,並回道:“做不來那些題!”語氣很強硬。
“ 那你到辦公室,我教你。”老師語氣仍然很平和。
“體育課,是我們耍的時間。”張文把長發一甩,又埋頭,不想再理老師。
“那你什麼時間完成作業?”老師的語氣也變得強硬起來,“走,到辦公室去做!”用手去拉他胳膊。
張文身子一扭,掙脫老師站了起來,大聲吼道“不去!老子不去!”凶神惡煞的態度。
“張文,你什麼態度?!”老師聲音也放大了好幾倍。他們的對峙引來一部分圍觀的學生,有本班的,也有他班的,都來看熱鬧。“張文,作業你做與不做,看你自己。你不去辦公室,就算了。”老師窩着一肚子的火,離開了教室。
回到辦公室,老師把剛才發生的情形講給在場的幾位同事聽。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一位女教師馬上說她也經常遇到這樣的事,只是搖頭嘆息現在的學生難教。有老師建議:“這樣的學生,太不象話了。不好好調教調教,不曉得以後會成什麼樣子?!”於是,一個年輕的男教師出去,很快把張文帶進了辦公室。
張文此時站在辦公室中央,非常傲慢地昂頭歪向一邊,不時拿斜眼瞟一瞟老師,臉綳得很長,咬着牙,緊閉雙唇,兩手交叉放在敞開外衣的胸前,任憑老師們輪番地怎樣說,他就是不張口。大家拿他沒辦法。
學校大會小會反覆強調,教師不準體罰或者變相體罰學生,誰不聽誰負責。再說,把學生逼急了,給你刀子吃,你惹得起?上個月網上還報道了三起弒師案,那是血的教訓,誰敢去嘗試?以前,我們學校不是也發生過學生打老師、家長打老師的事件嗎?前車之覆,後車之鑒呀。
快放午學了,駱老師正準備請他的家長到學校來。這時,張文終於開口說話了:“作業,我去做。”
張文以前也是經常這樣不按時交作業的。老師催緊了,他要麼把同學的作業借來,胡亂地抄寫一遍,卷面可想而知;要麼乾脆找同學代勞。上課時,不是睡覺,就是悶在那裡,書也不願取出來。
駱老師知道,張文現在回答去完成作業,不過是想早點開溜,腦子裡並沒真正悔悟。就說:“你把本子拿下來,就在辦公室做。做不來的,我還可以教你。”
張文不吃這一套,“反正,下午我會把作業交來。”他極不願意再呆在辦公室
“不行,你就到辦公室來做。”老師的語氣不容爭辯。張文顯得很無奈,“好吧。”
其他的老師都離開辦公室走了。駱老師等了一會兒,不見張文回來,站在門口望了望教室,看到走廊上有個女生正在吃飯,就請她幫忙看看張文在幹什麼,叫他下來。女生回答,張文在教室坐了一會,走了。
駱老師氣不打一處來,嘴裡嘀咕着,沒辦法。
整個中午不見張文影子。問同學,都說沒看見。給張文家裡打電話,他爺爺接聽的,說“沒回去”,答應馬上出來找找。給班主任打電話彙報,回答只說知道了。今天他有事,沒到學校來。
老師急了,趕快派了幾名同學分頭去找。
下午上課,不見張文影子。
不久,有兩個同學回來,告訴老師:“張文一個人在山頭上,不肯回來。他說不想讀書了。”
老師立馬跟着兩名學生來到山坡上,好說歹說把張文請回了學校。
班主任在電話中這樣對駱老師說:像張文這樣的學生,耍野了的,作業做不做,用不着去管他。言外之意:不要把學生給嚇跑了。
可是,老師不管學生咋行呢? 管理學生是老師的天職。再者,一個班有一個學生不學習,就可能帶動兩個、三個,甚至一大片的學生不學習。
怎麼管?流失了學生,班主任找你麻煩。教學無成效,管理出差錯,學校領導要拿你試問。老師為此傷透了腦筋。做老師難呀。
駱老師呆坐在辦公室,無心備課,越想越不是味。
“這書我不想教了!”剛冒出這樣的想法,又被另外一種思想擋了回去:“不教書,你還能幹什麼!”
是啊,教了二十多年的書了,年紀大不大,小不小,轉行沒人要,經商沒資本,沒本事。還能幹啥呢?好在生活的環境沒戰爭,沒瘟疫,國家興旺,人民安居落業,穿得暖,餓不了。老百姓求的就是平安,幸福。知足就行了。哪個行業沒困難?只是你沒領教罷了。
教育本來就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急不得,也急不起來,需要耐心。 評職的事,你也慢慢等吧。
放學了。天陰沉沉的,快要下雨了。他拖着疲憊的身心,沒有象其他老師那樣趕乘班車,而是仍然蹬上那輛破車,先去做一番修理,再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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