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一個黃昏,一位修長、清秀的女大學生走進扁擔巷,向人打聽會繡花的老婆婆,那人就把她帶到三婆家。女大學生捧出一疊乳白色滑爽垂挺的料子,抖開一看,是一套很別緻的衣裙,上面是一件無領緊身小褂,下面是一條寬大飄逸的裙褲。女大學生要求在領口、袖口、褲沿綉一圈藍色的花邊。 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青青看見女大學生穿這套衣裙。那天不是很熱,有微微的風,女大學生走在風中,白衣裙緩緩地飄,變幻着凝脂般柔嫩的褶皺。青青獃獃地看着,臉上現出少有的紅暈。當她把女大學生如一朵輕捷的白雲看到路的盡頭時,一個清晰的夢想從腦海中疊印出來:等到有那麼一天,她有了那麼長的腿,那麼細的腰,那麼白的皮膚,她也要做一套這樣的白衣裙,讓三婆綉上藍花邊…… 那個不是很熱、有微微的風的夏日,對青青來說是一個充滿童話色彩的神奇的日子。這以後青青不再在乎孔麗。孔麗漂亮,聰明,成績好,孔麗有很多衣服,孔麗以一天一套半個月裙子不重樣的絕對優勢壟斷着夏天。青青沒有裙子。做裙子和做褲子都得耗布花錢,而裙子只能夏天穿,利用率不高,於是青青只得一年四季穿褲子。很熱的時候,褲子裹在身上汗涔涔的,青青就想象着兩條小腿光光地露在外面的涼爽感覺,就十分羨慕孔麗那些各式各樣長長短短或艷或素的漂亮裙子。而且孔麗也不失時機地啟發她,你怎麼不穿裙子,熱不熱哦?青青臉紅紅地喃喃道,我沒有。沒有,你沒有裙子?孔麗誇張地睜大眼睛,十分驚異,好像青青是在說她沒有鼻子似的。 沒有裙子的夏天很熱,很尷尬。 但現在青青已完全不覺得了。孔麗的裙子雖多,但沒有一條好看的。本來青青最眼熱那條玫瑰紅的,現在看來太艷了,還是素點清爽,也有條淡藍色的,又嫌它太長,幾乎拖到腳背,一點也不輕捷。總之,沒有一條能給人一種雲的感覺。青青現在沒有裙子,但將來會有的,不會很多,只有一條,穿在身上清麗,飄逸,雅緻,端莊。當然這得穿在女大學生身上才會有這樣的效果,也就是說要有這樣的效果,青青必須成為女大學生,而要成為女大學生,就必須從現在起門門100分,必須上課不打瞌睡——最近青青上課老打瞌睡,晚上睡得太晚了,沒辦法,三婆一個人忙不過來。 三婆是以繡花為生的,本來這時月靠繡花是很難度日的,現在有誰還會穿繡花衣,繡花鞋,還會綉門帘、帳簾?但女大學生在街上走一路肯定不止青青一個人注意到那身白衣裙。三婆突然忙了起來,她繃子旁邊的那口大木箱讓各種素色料子(當然,乳白色的居多)塞得滿滿的,雖累得直不起腰來,但手頭寬裕了許多。那女娃莫不是仙女變來幫我們的?三婆說。 青青是讓荷香領到三婆這裡來的。那年青青六歲。 荷香是青青的媽。荷香的丈夫開小四輪幫人拉貨想發財,結果車子翻到崖下人就沒再上來,那時青青三歲,青青的弟弟青豆一歲。丈夫的死把發家致富的希望變成了沉重的債台。荷香養活這兩個孩子尚難,又怎麼還得起買小四輪借的6000塊錢?苦熬了兩年,荷香決定嫁人。 青青不喜歡媽媽要嫁的那個人,那個人也不喜歡她,媽媽就只得把她送到三婆這裡來。 有一次三婆很隨意地問起青青荷香嫁了個什麼樣的人,青青一臉厭惡地說是鎮上的一個剃頭佬,滿身頭油味,老遠都聞得到,可媽硬要嫁他,說他肯替我們還債。 剃頭佬不要青青進門的原因是說她是個女娃,他不替別人養賠錢貨。但青青心裡清楚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因為有一次他看見青青唆使青豆不要吃他給的糖。 剃頭佬死摳在鎮上是出了名的(不摳,他那小本生意也還不了那6000元的債),但每次來荷香家都要給兩個孩子帶幾塊糖。剃頭佬總是來趕晚飯的,他五點鐘收攤,走個把小時就到了沙河村,這時荷香恰好放工回來,見他來了,慌慌地打酒,又慌慌地從樑上割下一大塊臘肉來。青青打豬草回來老遠就聞到臘肉炒青椒的香味,這香味撩撥得青青又饞又惱,剃頭佬,他憑什麼?看見弟弟烏黑的手在剝一顆花花綠綠的水果糖,青青氣不打一處來,劈手奪了弟弟的糖說,青豆不吃,這糖臭,有豬屎味,你聞聞。青豆鼻子吸了吸說,沒有,我要吃,甜,甜!青青手一揚,然後將空巴掌伸到弟弟面前,青豆哇哇大哭起來。青青這才看見剃頭佬站在不遠的地方陰冷地盯着她。所以當荷香將她準備搬到鎮上去把青青送到三婆家的決定告訴她時,青青一點也不覺吃驚和難過,只是有點捨不得媽媽和弟弟。 不僅不難過,青青還有幾分興奮,從小到大她從未離開過沙河村,這回要進城了,進了城就該是城裡人了,每每想到這些青青就覺得當初扔掉剃頭佬的糖是十分正確的。 那天她們是坐船去的,是人家運木材進城的貨船,村長給牽的線,船主是村長的一個什麼親戚,說好了不收錢,只要荷香給他們做幾頓飯。進城是上水路,船走了兩天。 當荷香一手挎着個小包袱,一手牽着青青一臉疲憊地推開三婆的小木門時,三婆正在繡花。聽見門響,她扭過頭來,青青就看清了三婆布滿皺紋卻依舊清秀的臉龐,特別是看清了那雙微微凹陷溢滿慈愛的眼睛,青青有了一種歸宿感。所以在荷香和三婆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時青青就脆生生又很隨意地叫了一聲:三婆!我渴了。三婆欣喜地奔過來將青青推到當亮的地方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陣后喜滋滋地說,好,好女娃!然後給青青沖了杯甜津津的糖開水。 看到這些荷香深深地舒了口氣。 三婆是荷香的三姨。三姨十六歲那年,村裡來了一支隊伍,三姨看上了一個當兵的,那當兵的也看上了她,兩情相投就好上了。後來一天半夜,隊伍突然開拔了,那當兵的也沒來得及向三姨告別。三姨正值死心痴情的年月,聽說隊伍開進了城就不顧一切地追到城裡,連影兒也沒尋着,三姨沒臉回村,就在城裡落了腳。從青絲到白髮幾十年風風雨雨是怎麼過來的,三姨對誰也不說,只有荷香的母親知道一些零星的故事,兄弟姐妹中三姨同荷香的母親最好,在那些屈辱艱難的歲月里,常來看她寬慰她的只有荷香的母親。後來荷香的母親病重來城裡醫治,最後死在這間小木屋裡。臨死前母親叮囑荷香要她把三姨當親娘來孝敬。 想到這些荷香心愧,她沒能孝敬三姨反來拖累她,但不這樣又實在沒有別的路可走。現在看到青青同三姨這麼融洽,心裡寬慰了許多,她知道她可以安安心心地退掉責任田賣掉那兩間土屋帶著兒子去鎮上給那個剃頭佬打下手幫人抓癢撓頭了。 荷香將青青的生活費交給三婆,並對青青說了許多要聽話要勤快做事之類的話后就走了。三婆牽着青青的手將媽媽送到門口,媽媽的布鞋踩着青石板無聲無息地走了。 以後,荷香隔一個月來一次,看看青青和三婆,給青青送生活費。再以後,荷香不來了,託了一個老頭捎錢來。老頭不愛說話,每次放下錢就走,問荷香怎麼不來,老頭只丟下一個字:忙。現在老頭已有半年沒來了,青青很發愁,不知是媽媽出了什麼事,還是媽媽乾脆不要她不管她了,若真是這樣,以後怎麼辦?有三婆呢,三婆寬慰她。青青自然知道三婆會盡心儘力地待她,但三婆老了,三婆的眼睛越來越不行,特別是最近,許是活兒太重了,三婆老覺得眼睛酸疼,有時蒙蒙的看不真切。三婆就抬起頭來使勁地眨着眼睛,這個時候,青青就放下作業,從三婆手裡接過活兒,三婆無奈地嘆了口氣,依了青青。 三婆起身讓出位置,青青就坐在了繃子前。三婆在暗處的一張竹椅上坐下,看着青青綉。 這時的三婆是最欣慰又最心酸的了。青青繡花的樣子十分讓人愛憐,她蹺起蘭花指,用針尖在花綳上靈巧地一啄,然後悠悠地拉開去做了個非常舒展優雅的姿勢,又俯下身去……那細密的睫毛隨着針腳的變化忽閃忽閃的,略帶點兒蒼白的嘴唇抿着,嘴角收得緊緊的。青青很聰明,有時她會不按花樣綉,這裡多幾針或那裡少幾針,鳥兒就有了一種欲飛的動感或花兒便顯現出一副迎風飄搖的姿態。三婆常想,青青該有更好的日子,她不該坐在這兒繡花的。 青青是七歲開始跟三婆學繡花的。本來三婆不願教她,說讀書才是正事,才出息。青青硬要學,她覺得用五顏六色的絲線在鮮亮的綢緞上變幻成花鳥蟲魚、山水煙霞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現在青青幫三婆實際上是在幫她自己,媽媽沒錢送來,她得自己養活自己,而且她還得讀書,得長大,長大了穿一套白色繡花衣裙,夾着書本,在大學校園寧馨的下走,還有……還有就不知道了,青青的夢不很具體,只有一些迷迷濛蒙的片斷。 但青青每每想到這些就不發愁了,就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寫字,一針一線精精細細繡花。當然青青很累,青青瘦了許多。 終於熬到了暑假,青青考得不錯,比料想的要好。青青對三婆說,她下學期還想讀書,三婆說,讀,讀,三婆供你讀。青青說她自己掙錢讀。青青想好了,她白天去賣冰糕,晚上繡花,不愁掙不來下學期的學費。 但青青終於沒能再讀書,甚至沒來得及賣冰糕。放假的第二天荷香來接走了青青。 荷香又給青青生了個弟弟——剃頭佬硬讓她生的,說他得有自己的骨血。結果已有些樣子的理髮店讓抓計劃生育的抄了,剃頭佬就在街邊搭了個棚子,讓青青去幫忙,接替荷香澆水,幫人洗頭。 荷香對青青說,媽媽知道你不願意,但實在沒法子,媽做不動了,腰彎久了渾身就虛乏得很,還要帶你小弟——青豆是男孩,得讓他多讀幾年書才是……媽只有指望你了。 青青望着媽媽發青的眼圈和眼角細密的皺紋,沒吭聲。 荷香又掏出兩百塊錢對三婆說,這些年難為你老了……這,這點你老收下……三婆不要。 荷香忽地兩腿一軟,跪了下去,雙手將錢捧到三婆面前,聲淚俱下:三姨,三姨,媽!我叫你媽了,這世上只有你像親媽一樣疼我。我求你把這錢收下,這是他給我坐月子的,我沒花,我……我…… 三婆將荷香的肩頭摟在胸前,兩人哭作一團。 青青沒哭。她獨自到裡屋去收拾東西,一切都弄好后,猛然間聞到一股釅釅的頭油味,青青的淚慢慢地溢了出來。 走時三婆沒出來送。青青和荷香向她道別時她端坐在那裡沒動,只是努力地對她們笑笑說走吧。她們不知道,就在這一刻,留守在三婆眼裡的最後一點白光消失了。 當時正值午後,午後的小巷有一種燥人的寧靜。明艷灼熱的陽光照在青石板上反射出金屬般刺眼的光,四周靜寂時,沒有蟬聲,沒有風聲,只有熱空氣在哄哄火響。 荷香匆匆地走在前面,愧疚得幾乎不敢看青青。青青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面,磨得極薄的塑料涼鞋踩在滾燙的青石板上像一串微弱的嘆息。到了巷子口,青青站住了,回眸望去,巷子細溜溜的長,說來好笑,青青在這一刻才猛然明白過來,這巷子怎麼叫扁擔巷。巷子兩邊一律是黑褐色的十分古舊的木板房,兩抹沉黯的顏色將中間那條鏡子般發亮的青石板路反襯得格外耀眼。青青別出心裁地把它想象成陽光隧道,隧道的那一頭,走過來一位穿白衣裙的少女,從眉眼看,那是長大了的青青。長大了的青青在炫目的光輝中柔靜而又歡欣地朝現在的青青走過來。青青盯着她看,白衣裙的強烈反光刺得青青溢出了眼淚,露珠一般晶瑩地掛在眼角,但很快就被太陽啄去了。 青青回過身來,空空落落、平平靜靜地朝荷香走去,身後留下一條亮燦燦的空洞的小巷。 第二年夏天的一個黃昏,一個穿着一襲藍碎花鑲邊的乳白色衣裙的女大學生款款地走進了這條幽深的小巷,雪白的高跟鞋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串水泡般清亮的足音。她腋下夾了一包什麼東西。 她來到那間小木屋前停住了,看見門上有一把生鏽的鐵鎖,黑褐色的布滿蟲眼的門板上赫然畫了一個白圓圈,白圓圈圈住了一個醒目的“拆”字。 女大學生向人打聽繡花婆婆的去處,人們對她搖搖頭。 一個少年在不遠處的平台上看黃昏。少年皮膚微黑,臉上散布着些青春痘。他知道繡花婆婆的去處,但他覺得沒有必要告訴女大學生。白衣裙藍花邊 標籤:白衣天使作文 連衣裙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