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位朝聖老人也來到這裡午休。我們相互默默地微微點頭致意,繼續埋頭準備各自的午餐。由於整整半天都是孤獨一人旅行,因此,午飯後我依然遲遲不願與那泉水和年邁的朝聖老人告別。 我心不在焉地注視着老人那上下滾動的喉結。 我想與老人搭話,可對方過於沉靜,使得我感到有些自討沒趣兒。 我猛然發現泉水後方有一小廟。廟極小,小得幾乎可作為地理學家或探險家帶走的標本。小廟嶄新,紅黃油漆尚很鮮艷,顯得有些異樣。 小廟前面雖然寒酸,但還是豎著一根幡桿。 我見老人已用餐完畢,便走上前去。 “我想跟您打聽一下,那廟裡祭祀的是哪方神靈?” 老人似乎也正想向我述說什麼,默默地點了兩三下頭,咽下嘴裡的飯,低聲說:“……是童子的。” “童子是誰?” “叫雁童子。”老人收起碗筷,蹲下身捧起泉水,漱了漱口說:“叫雁童子。啊,這就好像剛剛發生的故事一樣。雁童子就是在這兒從天上下凡的。這樣的供堂,近來流沙對面一帶也有很多。” “是天童下凡呀!是因為犯了罪才從天上流放下來的嗎?” “這個。我也不大清楚。附近的人們都這麼傳說,也許是吧。” “到底是怎麼回事?您能不能給我說說,如果您不是急着趕路的話。” “噢,我沒什麼急的。我只能跟你講講我所知道的故事。” 傳說,在沙車(塔克拉馬乾沙漠西部地名)有一個叫須利耶圭的人。以前曾經是名門貴族,破落後,與夫人默默無聞地度日,夫人紡線織布,他本人則堅持書寫佛經。一天清晨,須利耶老爺與他持槍的表弟行走在原野上。地面是美麗的青石板,天空一片灰白,暴風雪即將來臨。 須利耶老爺對其表弟說:“你不要再殺生自慰了,你還是快快改邪歸正把!”表弟冷冷地回答:“我改不了!” “你實在是個殘酷無情的傢伙!你知道你傷害、殘殺的是什麼嗎?無論是什麼,生命都是值得珍惜的。”須利耶老爺教誨他的表弟。 “也許是那樣,可也許不是那樣。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就更有趣了。行了,別說那些沒用的。都是老黃曆了,你瞧,大雁是在那邊飛吧。我這就射下來給你看。”說著,表弟端着槍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須利耶老爺緊盯着黑壓壓的雁群。 就在這時,對面升起一顆尖尖的黑子彈,正中第一隻大雁的心窩。大雁搖晃了兩三下,身子燃起火焰,發出令人心碎的慘叫,一頭栽了下來。 子彈再次升起,穿透第二隻大雁的胸口。然而沒有一隻大雁企圖逃跑。與此相反,它們卻悲鳴着尾隨墜落的大雁向地面飛來。 第三發子彈擊中六隻大雁,只剩下隊尾最後一隻幼雁還沒有受傷。 六隻大雁燃燒着,哀叫着抖動身子向下沉,幼雁哭泣着跟在後面。即使這樣,大雁整齊的隊伍仍未混亂。 看着看着,須利耶老爺驚愕地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眼裡的大雁變成了空中飛人的形狀。 六個飛人被鮮紅的火焰纏繞着,不住哀號慘叫,抖動着手腳向下墜落。最後面惟一沒有受傷的,是一個十分可愛的雁童子。須利耶老爺覺得自己好象在哪裡見過這孩子。第一個人很快落到地面,這是一位白須老翁,老人摔倒在地,身體仍在燃燒。骨架立在地上,雙手和在一起,好象拜見須利耶老爺。 老人悲哀地呼喚:“須利耶老爺,須利耶老爺呀!我求求你了。請帶走我的小孫子吧!” 須利耶老爺走上前去扶起老人。 “好的,好的。我一定收留他。可你要告訴我,你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時,大雁一隻接一隻落在地面,火焰仍在他們身上燃燒不止。 他們中間有大人,也有佩帶美麗瓔珞的女孩子。女孩兒已成為熊熊的紅火團,手卻伸向隊尾的雁童子。雁童子不知所措,盤旋着哭個不停。大雁老人又說:“我們是天上的一個家族,因為有罪,現在受命變成大雁。我們已經接受了懲罰,即將歸天。只是我的小孫子尚不能與我們同歸。因為與您老人家有緣,就請您收養他作您的兒子吧。求求您了。” 須利耶老人忙說:“好吧,我全明白了。我一定撫養他,放心吧。” 話音未落,老人已倒在地面,化為灰燼。 須利耶老爺和持槍呆立的表弟如同做了一場噩夢。事後,據須利耶老爺表弟講述,當時槍膛餘熱未散,子彈也少了許多,那些人跪倒過的那塊草地,也的確雜亂無章。童子毫無疑問就站在那裡。 須利耶老爺終於如夢初醒,對童子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孩子了。別哭,孩子。你以前的媽媽、哥哥們,升到美好的國度去了。來,跟我走吧。” 這時。大雁一隻接一隻落在地面,火焰仍在地們身上燃燒不止。 他們中間有大人,也有佩帶美麗瓔珞的女孩兒。女孩兒已成為熊熊燃燒的紅火團,手卻伸向隊尾的雁童子,雁童子不知所措,盤旋着哭個不停。大雁老人又說:“我們是天上的一個家族,因為有罪,現在受命變成大雁。我們已接受了懲罰,即將歸天。只是我的小孫子尚不能與我們同歸,因與您老人家有緣份,就請您收養他作您的兒子吧。求求您了。” 須利耶老爺忙說:“好吧,我全明白了。我一定撫養他.放心吧!” 清音未落,老人已倒在過地面,化為灰燼。 須利耶老爺和持槍呆立的麥弟如同作了一場惡夢。事後,據須利耶老爺表弟講述,當時槍膛餘熱未散,子彈也少了許多,那些人跪倒過的那塊草地,也的確雜亂無章。童子毫無疑問就站在那裡。 須利耶老爺終於如夢初醒,對童子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孩於了。別哭,孩子。你以前的媽媽哥、哥哥們,升到美好的國度去了。來,跟我走吧。” 須利耶老爺帶着雁童子回到自已家裡。走過那條鋪滿青石板的小路。那孩子輕聲抽泣着跟在須利耶老爺身後。 須利耶老爺和夫人商量,想給孩子取個什麼名字。可考慮了三四天也沒想出個合適的來。沒幾天,這件事就傳遍了整個沙車,人們都管這孩子叫“雁童子”。無奈,須利耶老爺也這這麼稱呼了。 說到這兒,老人長出了一口氣。我望着腳下一小片苔鮮,眼前清楚地浮現出那些從天而降、滿身是火的人影。 老人望了望我,接着講述:“沙車的春天快要過去了,原野上白花花的柳絮滿天飛舞。遠方冰山反射出難以形容的刺眼光芒,果樹婆娑起舞,百靈鳥在空中掀起清澈透明的聲波。雁童子這年已經六歲了。春末夏初的一個傍晚。須利耶老爺帶着這個從雁界而來的孩子走在大街上。玫瑰色的雲彩下,黑蝙蝠好像從眼前飛閃而過。 孩子們在長棍上系一根繩子相互追逐,跑來跑去。 “雁童子!雁童子!” 孩子們丟下棍子,手拉手圍成一個大圈,將須利耶父子倆圍住。 須利耶老爺笑着迎接孩子們。 孩子們齊聲高呼。 “雁童子,小雁子,雁童子。 從天上飄到須利耶家裡。” 其中一個孩子開玩笑說:“大雁孤兒,大雁孤兒。春天到了。你還賴在這兒嗎?” 大家哄地笑了。忽然一塊小石子飛來打在雁童子臉上。須利耶老爺趕快護住童子,對大家說:“你們想幹什麼?難道這孩子做了什麼壞事?開玩笑可以,為什麼要扔石子?”孩子們於是叫着紛紛跑近,向童子道歉,問候童子。其中一個孩子還從衣兜里掏出一把無花果乾遞給童子。 童子自始至終面帶微笑,須利耶老爺也和藹地原諒了大家。然後帶着童子離開了那裡。 在淺瑪瑙色寧靜的夕藹里,老爺對童子說:“你剛才真堅強!” 童子摟住父親說:“爸爸,我以前的爺爺身上,有七顆子彈呢。” 朝聖老人看了看我的臉。 我也一動不動地仰望老人那溫潤的眼眶。 老人接着講道:又一個晚上,童子久久難眠,在床上翻來覆去,顯得十分痛苦。 “媽,我睡不着。”須利耶夫人聽童子這樣說。便走過去輕輕撫摩他的頭。童子大腦早已疲倦不堪,如同罩了一層白色的網,悠來盪去。網中掛着一彎新月,下面長着一片蔥菜樣的嫩芽。還有一個奇怪的四角形軟東西,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一個可怕的大盒子。夫人擔心地對老爺說,童子的額頭非常燙。 須利耶老爺對着剛動筆抄寫的經文,合掌拜畢,便起身喚醒童子,給他系好紅皮帶,領他來到街上。車站周圍,家家戶戶都已關門,星光下一排排房屋黑洞洞地林立着。這時,童子驀地聽見水流聲,他想了想問父親說:“爸爸,水晚上也流動嗎?” 須利耶老爺抬頭望望沙漠對面那些閃着青光的大星星說:“河水夜晚也奔流不息。河水無論是白天夜晚,只要不是平地,永遠川流不息。” 童子大腦一下子平靜下來,想立刻回到母親身邊。 “爸爸,咱們回家吧。”童子扯着須利耶老爺的衣襟央求。兩個人進了家門,母親迎上前來,還沒等母親拴好門。童子已爬上自己的床,衣服也沒顧上脫,就呼呼睡著了。 還有這樣一段傳說:一天,須利耶老爺和童子一起坐在桌旁吃飯,桌上擺着兩條用蜜糖煮的鯽魚。須利耶夫人將一條魚擺在須利耶老爺面前,另一條分給童子。 “媽,我不想吃!”童子說。 “很好吃的。來,把筷子給我。” 須利耶夫人拿過童子的筷子,把魚夾成小塊兒,勸他說:“好了,這回吃吧。好香喲!” 母親夾魚時,童子緊緊注視着母親的側臉,突然感到萬分愁悵,一陣悲哀驟然襲來。他“霍”地起身飛跑出家門,面對青天白雲,放聲痛哭。 “這孩子是怎麼啦?”須利耶夫人驚慌失措。“出了什麼事?你快去看看。”須利耶老爺也不安起來、據說當須利耶老爺和夫人出門看時,童子已止住哭泣,正向他們微笑。 還有一次,須利耶老爺帶着童子經過一個馬市,看見一匹小馬駒正在吃奶。這時,一位身着黑布粗衣的馬商走來,拉過小馬駒,和另一匹小馬駒綁在一起后,不聲不響地牽走了。母馬驚恐地高聲嘶鳴。但無濟於事,小馬駒還是被徑直牽走了。走到遠處拐角時,小馬駒猛地揚起后蹄,驅趕腹部的蒼蠅。 童子從旁邊觀察到母馬茶色的瞳孔。突然摟住須利耶老爺哭了起來。須利耶老爺並沒有訓斥童子,而是用自己寬大的袖子遮住童子的視線,迅速離開馬市。須利耶老爺讓童子安坐在岸邊綠色的草地上,拿出一大把香果給童子吃,溫柔地問:“你剛才為什麼哭呀?” “當然哭了,爸爸,那些人硬是把小馬駒搶走了。” “那是馬,沒有辦法的。小馬長大了,應該獨立生活的。” “可那個小馬駒還在吃奶呢!” “要是一直留在母馬身邊,小馬到什麼時候都是要撒嬌的。” “爸爸,他們要往母馬和小馬駒背上放很多貨物,強迫它們走那些艱險、崎嶇的山路。如果沒東西吃,會把它們宰了。吃它們的肉。” 須利耶老爺裝作若無其事。他想還不是跟童子講成年人想法的時候。 但他感到這童子有些令人憂慮。 須利耶老爺在童子十二歲那年,送他去離家稍遠的首朝一家佛教私塾讀書。母親夜以繼日地紡線織布,以便為童子寄學費和生活費。 冬天快到了。天山已被白雪覆蓋,桑樹黃葉飄零。一天,童子突然跑四家來。母親大人從窗里一眼望見了童子。 而須利耶老爺卻佯裝不知,繼續抄寫他的經文。 “你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我想以後一直同母親一起幹活。我沒有心思讀書。” 母親擔心父親發火,連忙說:“大人的事,孩子家不用操心。童子還是快回學校去乖乖地念書。長大了,要為父母爭氣。” “媽媽,您的手凈干粗活兒,那麼乾裂,粗糙;可我的手卻這麼白嫩。”“別說胡話了。人上了年紀,手都會鄆裂的。快別說這些了,你還是回去安心讀書吧j我只是盼着你趕快長大成人。這些要是讓你父親知道了,那可夠嗆了。好孩子,聽話。快回去吧!” 童子慢吞吞地走出院子,上了大道。可沒走幾步又回過頭來。母親迎上去送了他一程,來到一片沼澤地。母親回去前說;“好孩子,快些走吧!” 童子仍然久久佇立在那兒,獃獃地望着自家的方向。母親無奈,轉身拔了葦子,做了個哨子遞給重子。童子終於邁開步子,朝陰雲密布的天揮着葦草走去。童子的身影起來越小,最後消失在遠方。天空傳來一陣鳥群拍打翅膀的聲響,須利耶老爺從窗前向外望去,只見一隊大雁正從空中飛過。他不禁心裡咯噔一下。 就這樣,冬天到了。嚴冬過後,?堊客賦鋈岷偷墓庠蟆I襯?希?壤巳繽?撬??樣往來濫盪。杏花、李花相繼綻開白花,接着樹木、草地也變得粲舸寫小玉髓雲峰圍攏着四角形天宇。 正值此時,沙車城鎮邊上的沙土裡,挖掘出一處古代沙車大亂偶!一塊牆壁尚保留得完好無損,石壁上畫著三個童子。其中一個童子尤其畫得惟妙惟肖,贏得了大家一致的讚賞。一天,晴空萬里。須利耶老爺進城拜訪了童子的師傅,向老人家一再致謝,並贈送了夫人織的三匹粗布,然後說想帶童子遊玩半日。 父子二人走過擁擠不堪的大街。 須利耶老爺邊走邊若無其事地說:“怎麼樣,童子!今天晴空萬里,你這個年齡,正是展翅高飛的好時候,”童子語氣沉重地回答:“爸爸,我不想離開您,我哪兒也不去。” 須利耶老爺笑了:“當然嘍,在人生這一漫長的旅程中,不應自已一個人飛向遙遠的天空。”“不,爸爸,我哪兒也不想去。誰也不會離開的,是吧?” 父親對童子的提問有些莫明其妙。 “我是說人可以永遠呆在這裡嗎?任何人都不要孤零零一個人離去,這可以嗎?”“嗯,還是不離去的好。”須利耶老爺不加思索地隨口回答。 二人穿過城內廣場,漸漸來到郊外。沙地一望無際、有一處被人們挖了一個大坑,很多人站在坑底。父子倆也好奇地跳下去觀看。裡面有一塊古舊的壁畫。雖然褪了色,但畫上的三個天童子的形象依然十分清晰。看着這幅壁畫,須利耶老爺不禁大吃一驚。他頓時感到好似一個什麼沉重的東西,從遠方天空飛來,並突然砸落在自己頭頂。他故作鎮定地對童子說:“果然不錯。實在太逼真了,簡直逼真得可怕。這位天童子不知什麼地方很像你。” 須利耶老爺回頭望望童子,卻見童子含着笑慢慢倒了下去。須利耶老爺驚諤地趕緊上前抱住他。童子躺在父親懷裡,夢囈般自言自語:“爺爺來接我了。” 須利耶老爺大聲疾呼:“你怎麼啦?孩子!你哪兒也不要去呀。” 童子含含糊糊地說:“爸爸,請原諒我吧!我是您的兒子,這塊壁畫上的我是我以前的父親畫的。”人們紛紛圍過來,齊聲呼喚:“雁童子,雁童子!” 童子又一次努了一下嘴唇,好像想說什麼,可是須利耶老爺再也無法聽到那聲音了。 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 老人看樣子就要啟程了。我深感依依不捨,站在那兒合掌而拜。 “感謝您老人家為我講述了這樣一段動人的故事。其實我們只是在這沙漠邊上的泉水旁相遇,雖然一起度過了短暫的時光,但我感覺這並非是一種偶合。看上去,我們好像是一對旅伴,而實際上卻素不相識。我們終究要共同沿着善逝指引的光明大道,到達無上菩提的境界。那麼,我就告辭了。請多保重吧!” 老人默默地還了禮,欲言又止。然後轉身朝我剛才來時走過的那片荒地,無精打采地走去。而我則朝與其相反的方向,沿着荒涼凄寂的荒野合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