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啞巴。沒人知道她的名字，更沒人知道她家住哪兒。我見到她的時候很小，只有四五歲。記憶當中總有她那瘦小的身影，單薄的白襯衫和一條洗得發藍的黑褲子。我們經常不懂事地叫她啞巴，她卻不生氣，反而瀟洒地一回頭，對我們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是枯黃的臉上的一朵花。模糊的記得她那如水般清澈的大眼睛，小巧而挺拔的鼻子，烏黑的頭髮上總綁着兩個粗粗的辮子。 她每天天還沒亮就出現在爺爺家對面的湖邊，站在蘆葦叢里向湖裡凝望許久。就算下雨，她也會來，時常是自己一個人頂着雨來，從不帶傘。 我經常會爬上老屋子看她，觀察着她的動靜。可是她一站就要兩三個小時，有時甚至是五個多小時。不久，我開始厭倦了。況且，爺爺常罵我不珍惜大好時間。這使我很心煩，我便把責任推卸到她的身上，導致最後，我愈來愈討厭她了。直到有一天，我終於按捺不住。 那天凌晨，霧很濃，這正好可以掩飾着我。我把自己瘦小的身軀埋伏在厚厚的蘆葦叢，等着她的出現。不久，濃霧中便出現了一個瘦瘦的黑影。她來了，身體傾斜着，一瘸一拐的。手裡還提着一籃子的蘋果。她的眼圈似乎有些腫，好像哭過。 透過細細的蘆葦葉，透過濃濃的霧，我睜大着眼睛望着她。她沒有察覺。她彎下了瘦小的身軀，破裂的手把那滿滿一籃的蘋果放在了地上。她的手時不時比劃着些什麼，嘴裡也吱吱吾吾地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見她這副模樣，捂着嘴巴，憋紅着臉，差點兒笑了出來。 霧，還是很濃。空氣中似乎還洋溢着一種叫憂傷的氣氛。我眯着眼睛，仔細的尋找着那籃蘋果的準確位置。接着，就打了個?L，悄悄的把那籃蘋果給捧在了手心：“喂……啞巴。” 她回過頭，見我正啃着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頓時，她的臉上升起許多憤怒與焦慮。她跑過來，想把那籃蘋果搶過去。可我打了個滾，鑽了過去。蘋果也零零星星的散落。 也許這霧是不會散的了，當一聲雞叫劃過破碎的空氣時，籃子里的蘋果，也全散落一地。她的懷裡也塞滿了蘋果。她低着頭，彎着腰，吃力的撿着地上摔爛了的蘋果。她邊撿邊掉，邊撿邊掉，蘋果從她那瘦小的手中滑落，“碰”地一聲摔在地上，蘋果汁四處飛濺，打破了濃濃的霧。她的淚，也在蘋果落下那一剎那，順着她的臉頰，沉重地。掉下。 我從沒見過她哭。從沒。頓時，我慌了神。我把籃子遞過去，她接過籃子，低着頭繼續的撿。我站在一旁，被霧團團地圍住，空氣壓迫着我，讓我窒息…… 蘋果又回到了籃中，只不過，它們變的更加地殘缺了。她抱着籃子，又轉向湖邊。她跪在地上，一隻手撐在泥土裡，一隻手提着籃子，放入水中。她的手一松，接着就聽見籃子沉下水冒泡的聲音。 沉默。許久。 她走了。轉身時塞給了我一個蘋果。一個被我摔爛的爛蘋果。我拿着蘋果，對着蘋果痴望許久。 太陽從山的那邊升起了，四周的霧也散開了，惟獨只剩下那憂傷的空氣在蔓延…… 她真的走了。後來的日子了我在也沒見着她。爺爺不知怎麼地，一天一天地嘆氣。 阿木告訴我，那天她去山裡砍柴，看見啞巴在摘蘋果，摘了滿滿的一籃子。她準備從樹上下來時摔瘸了腿……我一拳打在了樹桿上，血順着手指滴落了下來。我咬着手指，憋着眼淚，想起了那跌落一地的爛蘋果，飛濺的蘋果汁…… 後來，我在大人口中得知：當年她的弟弟為了救一落水的小孩而死的，據說就是在那片湖泊里……還聽說，那落水的小孩不是別人，而是我。在我半歲的時候我被狠毒的生母拋下了水，又正好被一好心人救起…… 再後來，我又聽說她去了深圳打工，被工頭給打死了。可謠言又說，她和一個很有錢的富人結婚，生了一對龍鳳胎呢！ 我捂住耳朵，不相信這些流言蜚語。只不過，每天依舊有一個瘦小的身影準時出現在湖邊，手裡還提着滿滿一籃的蘋果…… 六年前，我們叫着她“啞巴”，她卻瀟洒地一回頭，對我們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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