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還未聽見保潔工人掃地的聲音,他已經起了床,準備出門。
媽媽不止一次告訴過他,家裡的錢足夠用,不需要撿拾外面的廢品。可他始終早起,始終撿拾廢品,就如母親從未對他說過這番話一樣。
一次,在上學路上看見他,見他的目光迅速地來回掃查,彷彿自己仍然是當年的士兵,正掃着地雷。他看準了一個地方,小心地踱步過去,試探性地伸出手,身子一點一點往前探去,手指伸直。我朝他的目光看去,是一個被扔在草叢中的塑料瓶,樹枝將瓶子死死扣在草叢裡,似母親護着她的乳兒,決不讓別人奪走。
他站在草叢的邊緣,仍賣力地向前傾,他扶着自己的腰,眼裡有堅定的目光。這目光如此犀利,與我平時所見到的迷離的,渾濁的目光截然不同。
忽然想起爸爸曾說過,爺爺小時候就失去了父母,一個人上街賣雜貨,偶爾還收賣廢品,日子過得十分艱辛,後來當了兵,也只是圖個飽飯。爺爺每天清晨早起拾廢品已成為一個習慣,他是三十年代的縮影,他仍活在自己的時代,與我們早已沒有了共同話題。
爺爺終於夠到了那隻包有紅色包皮的瓶子,他拍拍瓶子上的泥土,放進了自己準備好的麻袋裡,繼續向前踱步。他沒有看見我,在他眼裡,只有瓶子。他活在自己的時代,不需要別人評價,他知道,我們不理解他的時代。
放學回到家,聽到媽媽嘮叨:“今天小李問我最近生活是不是不景氣,又看見我們家老爺子到公園拾廢品……”我靜靜地聽着,沒有說話,如果爺爺一樣靜默,別人不理解,說多也沒有意義。
是開門聲,爺爺回來了。我瞥見他褲腳上的泥土,他卻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褲腳上的污跡,只是轉身,蹣跚走進房間,那隻手依然扶着腰。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看見平日擺放整齊的儲錢罐今日卻有一點亂,我一邊擺放整齊一邊不耐煩地喊:“媽,別動我的東西行不行?”
“我什麼時候進過你房間啊?自己弄亂了別推到我身上。還有,腳上的泥跺乾淨了才進門,下午打掃是你房間門口全是泥印子。”
果然,地上仍有剩下未掃的泥,打開錢罐,裡面多了幾張五角一毛。
爺爺就是這樣,總是默不作聲,他的感情與他的時代融合在一起,只有走進他的時代,才能發現他的內心也是火熱的。他默默做着許多事情,不會告訴你。當你發現這些的時候,他仍在前面慢慢踱步,他用背影告訴你:不必追。
爺爺就是我們家的怪人,他不善於言語,只管默默做好自己的事情。當他的子女希望他能多享樂,少到外面“工作”時,他會一聲不響地看着你,第二天仍去“工作”,他堅持的路,連奶奶都無法使他回頭。爺爺這一輩子都在勞動,因此他的氣色總比鄰居家的爺爺好得多。
在那個奇怪的時代,他們有一條奇怪的原則:只有勞動才不會餓死。爺爺一定是他們中最奇怪的那個人,當大部分同齡人都忘記這奇怪的原則時,爺爺一個人仍在這條路上行走,儘管雙眼已經混濁,但他仍不緊不慢地前進,他走在通往那個時代的路,背影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