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夢中,我也知道,這面長方形的鏡子,鑲嵌在教學大樓的入口處,它又大又明亮,像最忠實的哨兵,恭候每個早晨蜂擁而來的莘莘學子。
老校長說,當你們走進校門的時候,你們要照一照鏡子,看看鏡子里的你,頭髮亂不亂,紐扣系好了沒有,衣着是不是很整潔,腳上的鞋帶有鬆弛嗎?如果因為匆忙,你在某個細節上有所疏忽,那麼鏡子會告訴你。你整理好自己,帶着美的儀錶、美的心靈走進教室,那麼你的一天是美好的,你的未來也將是美好的。
老校長穿一件淺色帶條紋的薄呢大衣,頭髮一絲不苟地向後梳去,有着那個時代罕見的儒雅風度。他似乎已經很老了,可是他讓我們如沐春風。
鏡子里的這個女孩一天天長高,她靦腆而羞澀,沒有什麼好衣服穿,但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縫補破洞,用裝滿熱水的茶杯熨燙洗過的衣服,她永遠是乾乾淨淨的。
我看着她,有時會有一些疑惑:她真的是我嗎?
是的,那個目光清澈,白皙嬌嫩的女孩何以會是我?也許她是從別的地方飄來的一朵雲,因為老校長的召喚,她走進鏡子做了我的影像。
既然如此,那麼我也可能是她的影像。
霍金先生說,我們是生活在一張膜上,也許這膜就是一張全息圖。這樣,我也許就是另外的宇宙投射在本宇宙的影子了。
那麼鏡子呢?呵呵,鏡子也許是一徑朦朧的小路,一條神秘的時空隧道,它維繫着現實和夢想,過去和未來,我們的天空和別人的天空。
鏡子被覆蓋,無疑是一場大災難。在鏡子被覆蓋的日子裡,幾乎所有的走廊和牆壁都貼滿了大字報,所以鏡子也不能倖免。
沒有了鏡子的警示,我們的眼睛受到了蒙蔽,我們年輕的心被邪惡的力量誘惑着。
已經不上課了,學生的主業是“革命造反”。
一天,某個造反派組織讓我們幾個無緣戴上紅袖章的同學在一張大字報上簽名,這真讓人感到受寵若驚。
我展開大字報一看,是批判教英語的張先生的。張先生是解放前的教會學校畢業的,一口的英式英語,人很洋氣,說話又嗲聲嗲氣,確實有點“資產階級少奶奶”的派頭。而且,張先生並不特別喜歡我,她喜歡的是一個工人階級出身的女孩,那女孩口語特別棒,上課回答問題,鎮得我們一愣一愣的。
可是,因為這樣我就應該批判她嗎?我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琴。她過去是班長,雖然現在也落難了,可我還是習慣聽她的。琴說,讓我回去考慮一下好嗎?於是我也順勢推舟,對對,回去考慮一下。
第二天一早,那個組織的頭頭問我考慮得怎麼樣。我的心怦怦亂跳,只見琴從課桌後轉過臉來,沉穩地說,我昨天一夜沒睡着覺,想了一夜,我想我不能簽這個名。我突然鬆了一口氣,趕緊說我也不簽。就在這個瞬間,我突然明白,我們的鏡子,它還在;它在我們的心中,依然明亮。
進入市西中學后的第一節作文評講課,先生的臉色十分嚴肅,他說我非常遺憾地告訴大家,全班只有三個5分。
接着他開始講評。我好緊張,我全神貫注豎直了耳朵,希望能從中得到自己能夠勝出的蛛絲馬跡。
可是沒有,他表揚一篇從纏毛線中得到啟示的作文,那不是我寫的。而且,先生的臉冷冷的,似乎再也沒有朝我看一眼。
我暗暗叫苦,慘了慘了!
本來,這裡強手如林,別的功課上差一點,我是心安理得的。可敗在作文上,打擊太大了。
14歲的孩子不懂得掩飾自己,只怕當時的表情比哭還難看。
作文本從前面的座位依次往下傳,我的心怦怦亂跳。
翻開本子的時候,心還在跳。可突然間,我咧開嘴,剋制不住地笑出了聲——我看見一個大大的、紅紅的、非常好看的“5”出現在我寫的那篇作文上面。還有評語,很簡單的兩個字:真摯!
我抬起頭,一臉傻笑地去望先生,發現自己剛才純屬多心。先生烏黑的眼珠里閃着慣有的微笑,跟這樣的目光接觸,心一下子就溫暖起來了;一種被欣賞、被寵愛的快樂,會蕩漾在心頭。
以致每次看到先生時都忍不住要笑。有一次先生批評我,笑,笑,吃飽笑葯啦?
可是暖暖的笑意也在先生的眼眸里閃動。
回想起來,中學那幾年是我一生中笑聲最多的日子,彷彿把一生的笑都揮霍掉了,以後,就很難得了。
不過,也許正因為有着這樣的笑支撐着我,使我即使在哭的時候也不會絕望。
在自己生活中那些最不堪的日子裡,我總是在現實和夢境間的這一條朦朧小路上徘徊。常常分不清哪是夢,哪是現實。
鏡子里的世界有別樣的樸素,別樣的恬美;因為喜歡,它又變得美輪美奐。
有一首詩,我從鏡子里寄給了泰戈爾:“穿過歲月的帷幕/我來到你的面前/在沒有我的世界/我與你接吻/吻你的思想/吻你的靈魂/吻你火焰一樣/飄動的頭髮……”
我從不懷疑天堂的郵路有阻,因為早在市西的校園裡,我已經收到了詩人從春天的財富里為我採摘的鮮花,從天空的雲彩里為我濾下的輝煌金影。
所以,我現在是詩人親手創辦的那所被稱為“和平之院”的學校的女教師。我從神聖的恆河裡出浴,挽起了濕漉漉的長發。我在老榕樹的濃影下授課,我和我的學生們的聲音,有如天籟,來來回回穿越,詩人顫動的唇,和那神奇妙曼的多維空間,最後定格在——我母校的鏡子里。
哦,市西中學,我的母校,我的夢!
我的母校,我的夢 標籤:別了,我的母校作文 別了,我愛的母校作文 我的母校作文 我愛我的母校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