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年事已高,那張被皺紋划滿的臉可以很輕易的嚇到那時年幼的我。
每每到曾祖母家,她要不佝僂着背、拄着杖、頭抬得老高,要不就坐在自家農田邊,捲曲着身體,眯縫着眼——這時我便分不清那張戰壕似的臉上哪道溝是眼,哪道溝是皺紋了。
令我奇怪的是,每次出來迎接我的曾祖母都會衣着喜慶的唐裝,而不是打滿補丁的舊衣,令我甚至以為我的小名叫“春節”。
阿母,我餓了,快去整碗桂花湯!我經常調皮地稱呼曾祖母叫阿母。
年幼的我看到和我一般高的曾祖母,總會搓着手蹦跳到她耳邊大聲喊道。
好的,好的!曾祖母會搓着手,睜大了小眼,微挺一下背,邁着頻率頗高的碎步,樂呵呵、顫巍巍地走進屋去。
有時,她會用那我看上去髒兮兮的手伸過來摸摸我的頭,我卻會不經意的躲開——也許是怕曾祖母指甲里厚厚的泥垢,亦或者是農村的小溪突然散發的引力拉我前去。
阿母,我玩水去了啊!
好的,好的!老態的聲音里儘是笑意。
基本每次,我都會裹着一層厚厚的泥到家。
曾祖母樂呵呵的站在門口等我回家,然後,顫着手,拿着新的大毛巾,幫我擦凈全身。也不等都擦乾淨了,我便會被桌上冒着香氣的桂花湯吸引而去。配着剛出籠的大土饅頭,我更是吃的忘乎所以,不出幾分鐘,熱氣便全部進肚,拍拍肚子,咂咂舌,然後打幾個幸福的飽嗝。
而曾祖母呢,依舊樂呵呵的坐在旁邊的高椅上,剔着牙,盪着那雙仍被布裹着的小腳,看我滿意的吃完后,想說些什麼,但欲言又止,彷彿等待着我主動開口。
阿母,桂花湯燒得甜了點,土饅頭蒸得硬了些。我用略表失望的語氣說著,但又口是心非般的添着盤中的殘羹。
好的,好的。曾祖母依舊滿臉笑意。
也不知道住了多少時間,父親終於還是開着那輛老爺式的麵包車來接我回家。曾祖母穿着平常打滿布丁的舊衣,拉長了臉——幾道刀痕似的皺紋反而淡卻了不少。曾祖母依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一言不發地等待着我的開口,但我老鼠般地鑽進車裡,拉上車門,躺在座位上朝曾祖母揮了揮手,然後慢慢閉上眼,準備睡着度過無聊的歸途。
車剛要發動,門又劇烈的被敲響,曾祖母突然拉開車門,將一包仍燙手的土饅頭塞到我手裡。我被饅頭燙得睜大了眼,看了看手裡的饅頭,又看了看曾祖母。
就在這一剎那,突然有種憐惜,湧上心頭。曾祖母的眼裡,全是我,而我的眼裡,卻是曾祖母背後戲水的池塘,香香的桂花湯……
阿母,過段時間我再來玩啊!
好的,好的!只有這時,曾祖母才會擠出一絲笑意,彷彿本該晴朗的天際終於出現遲到的太陽……
我終於還是沒有看到坐在田邊盪着小腳、伸長脖子張望的曾祖母——在我9歲時,我便永遠也吃不到了曾祖母做的桂花湯。
老人家走的時候依舊滿臉慈祥,嘴角微張。
彷彿,我能聽到她在說,好的,好的。
縈繞腦海,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