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無數次在夢中聽到他空靈的琴聲,恍如在空曠的高地聽到了穿透重重雲層的琴弦的振動,緲遠卻清晰。而醒來后,琴聲卻像流水一樣溜得無影無蹤了。
於是,為著這個用靈魂彈奏樂曲的歌者,我踏上了尋找他的路。
在一個小鎮,那個神聖的教堂前,我找到了他。
記得那天,我像眾多的朝拜者一樣在教堂的十字基督架前虔誠地跪下,誠心地祈求着上帝,讓我能夠找到他。修女把聖水撒在我額頭上,“願主保佑你。”她輕輕挪動着嘴唇。我揚着嘴角,看到修女的一臉慈祥,又增加了嘴角上揚的幅度;於是,我向她輕輕地鞠了一躬,身體彎曲了和嘴角上揚同樣的幅度。之後,我腦海里一直縈繞着修女看着我的時候的那種安靜,安靜到一塵不染,安靜到不諳世事,安靜到如他的琴聲那麼溫暖。直到走到教堂門口,我彷彿再一次感覺到我一路尋找的空靈。那彷彿是吉他聲從天而降,鋪天蓋地地籠罩着我,儘管這裡面還夾雜着很嘈雜的乞討聲。我有點驚慌失措,害怕那空靈的琴聲會突然間消失;卻也感到興奮不已,畢竟我已經快找到他了。
那天太陽光很強,我看到了我曾經看到過也寫過無數次景象。教堂外有一棵茂盛的大樹,枝葉遮天閉日,樹下除了乘涼的人們就只剩下斑斑駁駁的光影,教堂門口有許多乞丐,有傷了手的、有傷了腳的、還有失去了父母還在哇哇大哭的小孩子,他們都不停地重複着兩個動作,伸手乞討或是把頭磕得像雞啄米似的感謝;而伴隨着這兩個動作的則是此起彼伏的乞討聲。那琴聲若隱若現;出現時,似乎可以穿透蒼穹;消失時,似乎還有餘音徘徊在空氣中。我站在教堂門前,聽着這曾聽到過無數次的空靈的琴聲,恍如身在夢中。時不時地,我會從“夢”中回過神來,看着樹下的人由多變少,聽着乞討聲由強變弱,發現自己的身影由長變短再變長,晃眼看見陽光也由強烈的白色變成了泛着金色的橘黃色。我就這樣在教堂門口站到了黃昏,站到所有人都只留給我一個長長的身影。
我看到所有的乞丐都往一個方向走去,於是由於好奇心的驅使,我跟着乞丐向那個未知的地方走去,卻奇迹般地找到了那個用靈魂“唱”歌的人。
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衝著教堂里的十字,緩緩地跪下,雙手合十,安靜地做着禱告,那彷彿就是修女看着我的時候的那種安靜。之後他在一個有陰影投射的小角落裡坐下了,開始用手撥動着吉他的琴弦,四根有粗有細的弦在他手下,宛如四個精通樂律的精靈,隨心所欲地演奏;那些音符像一個個頑皮的精靈,一直盤旋在空中;有高有低的樂律若隱若現。雖然這琴聲已經在我夢中出現了無數次,可這次,這琴聲卻在我心上烙下了深深的痕迹;我分明看到他的嘴唇在隨着樂律移動,卻沒有一點聲音,從他嘴裡發出來……
所有的乞丐都獃獃地坐着、聽着,我看到有晶瑩的東西從很多乞丐的眼眶裡流出來,他們顫巍巍地把手舉到眼眸下,手表面乾枯的皮膚貼着布滿滄桑的臉,輕輕地把淚水擦拭掉。“他讓我重新感覺到……自己……是……人。”一位老人低聲說道,生怕打擾了這一直震撼着他們的琴聲,可是我分明感覺到,他把“人”字說得很重,很重。
我呆住了。我來找這琴聲,也許僅僅因為那是天籟般的空靈,也也許僅僅因為它一直縈繞在我的夢中;可是這琴聲對那些向人磕了一輩子的頭、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個人的乞丐來說,那琴聲就是他們的靈魂;傾聽琴聲的時候就是他們一輩子最神聖的時候,也許比雙手合十更加神聖。
我說不出為什麼我會離開。在聽到他的琴聲之後,我就悄悄地離開了,沒有一絲遺憾,沒有一點難過,卻帶着一身的輕鬆和每當想起他時淡淡的感動離開了。
聽說後來他死了。他死的時候很安靜,帶着淡淡的微笑永遠地離開了那群乞丐,去尋找他自己永恆的天堂。人說“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就是對他最好的寫照。絢爛?他的一生大概真的沒有絢爛過,一直默默地給一群願意聽他的琴聲的乞丐用他自己的靈魂彈奏樂曲;一直坐在教堂附近有陰影的小角落裡,默默地彈奏自己的樂曲;每一天都重複兩個動作:雙手合十,撥動琴弦。哦。還有他默默移動嘴唇,可是,卻沒有一絲絲的聲音從他的喉嚨里發出。這算一個完整的動作么?大概他的一生只能用“靜美”來形容吧。
再回到開頭:曾經無數次在夢中聽到他空靈的琴聲,恍如在空曠的高地聽到了穿透重重雲層的琴弦的振動,緲遠卻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