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從一碗糖水開始,那時的我大概三、四歲吧,在離家不遠的一所幼兒園裡上中班。那時一般是下午五點才放學,之前的時間都在校園裡度過。不乏想回家的同學,但真正能夠回去午休的卻是少數。而我則幸運地躋身其中,這都要歸於奶奶對我的疼愛。
奶奶年過半百,個子不高,卻是格外瘦削。分明是皮里裹着一堆骨頭,夾着一層薄如紙的肌肉。兩臂張開猶如一根竹竿橫在那裡,竿上掛着衣服,風一吹就高高地飄起來。看着讓人心疼。
小孩子玩心大,而我生活的院子里也蘊藏着無限趣味。院子里有樹、有草、有蟲、有鳥。花是不多,不過有不少的紫葡萄。炎炎夏日裡,在葡萄底下吃西瓜真是最愜意不過。寬大的葡萄葉相連的相連,交錯的交錯,重疊的重疊,深棕色的枝幹蜿蜒着生長,宛如一根根奇妙的線,將深深淺淺的綠,綉成滿院的陰涼。院牆外是午後的陽光,我的記憶從那時開始。
年幼的我蹲在樹蔭里拾掇自己的寶貝樹枝。奶奶坐在不遠處的矮凳上,岔着雙腿,上身微微後仰,正在閉目養神。點點陽光在她枯瘦的面頰上跳躍,好似金色的精靈在翩翩起舞。也有些小精靈不樂意呆在上面,他們輕盈地跳下來,在地磚上飛快地游竄。
忽然,我的眼前一亮:哈,一隻蟲子!我拾根樹枝,屏住呼吸悄悄走去。這時我聽到奶奶的聲音:“小乖,昨天的兒歌記住了嗎?”
我抬起頭,望見她已經睜開了眼睛,正慈愛地看着我,細長的眼睛好似在湖水裡輕輕一舀,盛滿了期待。小精靈們被迫慌亂地奔逃,美麗的翅膀滑過她彎彎的唇角。
我呼出一口氣,俯身逗着小蟲子玩兒,大聲唱到:
“小猴子,淘氣包,好上樹上偷果吃。有一天,被抓到,打得小猴嗷嗷叫……”
她一邊聽,一邊拍着手掌,輕輕打着拍子。聽我一字不落地背完,竟是笑出了聲:“好!”她站起來,牽我去廚房。我以為是有什麼好事,便乖乖跟去。不料她卻從桌上端給我一碗開水。
我不愛喝水,所以一見碗里白花花的東西,就把頭搖成撥浪鼓,似乎口裡還念着:“不不不不……”“哎——你別‘不’,這是糖水,‘糖’水……”她忙解釋,一邊把碗湊到我的嘴邊,把水往我嘴裡送。“你嘗嘗噯,你嘗嘗再說——”我推碗。
啪。
一些水巧合間碰成一團,從碗里蹦出來,劃出一道優美的弧,撞到地上,濺起了點點水花。
“呀,瞧你乾的!”她生氣地說,卻是一邊把碗放在旁邊的的桌上,一邊摸摸我的褲腳,看看弄濕了沒有。好像是濕了,她轉身去櫥櫃里翻騰。
我不知發生了什麼,就也不覺得愧疚。不過看着地上的水一點一點咕嚕嚕地在地上滾,倒當真覺得有趣。喉嚨也不知為何有點發癢。
於是,鬼使神差的,我的視線瞄上了桌上的那碗糖水……
“找着了,來擦擦……”她轉過身,卻是一愣,然後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她看到什麼開心的東西了?
是窗子上斑駁的樹影,是滴着水的龍頭,是門外灑進來的陽光。
亦或是陰影里,一口一口啜着糖水的我。
我的記憶開始了。
小時候的我,總會有無數個那樣的午後,玩許多的遊戲,唱許多的兒歌,灌下許多碗像葡萄葉上的陽光一樣暖融融的糖水。那樣甜。
而奶奶總會站在一旁,一雙細長的眼睛里含了無數的話。可是那麼多的話,從她嘴裡出來就成了一句反反覆復的嘮叨:“多喝水好啊,多喝水好……”臉上是近乎痴獃的表情。
天空總是那樣藍,天氣總是那樣好。小鳥靜靜地聽着,太陽脈脈地望着。
小時候的我,最討厭的就是奶奶的嘮叨,因為它能讓人在光速之中心生無數煩躁。
小時候的我,最討厭的季節就是冬天,因為奶奶的嘮叨神功在冬天裡發揮得最為淋漓盡致。
甚至在那段時間裡,我會害怕露出自己的手,因為在廚房裡,奶奶總會好似在不經意間一摸我的手,然後像演繹一部早已編好的劇本那樣發出一聲急促的低呼:“呀,你手這麼涼啊!”終於做好了鋪墊,才放開話龍頭嘰里呱啦的就是一通。我總是無奈的,因為不管我怎樣做,在她口中我的手永遠是涼的。我開始在她面前把手藏起來,好像一個罪犯要掩蓋起罪行。
與爸爸玩雪的時候便大可不必如此。讓雙手涼得失去知覺才好呢!而且,若是她瞧見了要來捉我,我也不怕。我啊,可是會痛快地在雪地里狂奔,酣暢地大喊“你攆不上”!
在以後的歲月里,我會聽到無數個句子,在說她的苦命,在說她的委屈,再說她活了半輩子,照顧了爺爺半輩子,卻得不到他得一句好話。而這些話,她從沒有在我面前說過。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會漸漸懂得,我將慢慢失去年幼的那份悠閑,年幼的那份童真和童趣。而若是我知道的話,也不會總是不聽她的話。我會盡量乖,盡量笑。讓她開心,讓我們都開心。
但是我是無知的,以前是,現在也是,永遠都是。
暖和的春日裡,若是我們都閑着,她便推來我的四輪小樣車,找根藍繩子系在車吧上,她的手握着另一端。我嘿咻嘿咻地騎着車,她慢慢悠悠地牽着我,去超市買點麵條。
她總會順帶買個巧克力或棒棒糖。拿着,在我眼前很有節奏的畫著圈圈,晃一下,又晃一下。我咽了下口水,跳着去搶。她卻向後一退,搖搖頭,小女孩般沖我狡黠一笑。
我就忽然明白了,拖着腔大聲喊着:“謝-謝-奶-奶——”
她便立馬爽快地給我,我也立即不客氣地接過,拆開來喜滋滋地吃。天上的風從四面八方匯聚成千軍萬馬,從葡萄葉上奔騰而過。“沙沙沙”的脆響,猶如下雨一樣。有些則是從地面席捲而來,從身邊呼嘯着過去,有種一下被河水淹沒的感覺。
是啊,就像河……
我的面前是成堆成堆的書本。
我轉着筆,在很投入地發獃。
幾個男生打鬧着從旁邊跑過,留下一陣風。
我成了一名初中生。自搬家以來,過去多久了呢?是五年還是六年?我記不清了……
我只是知道:
我的記憶便是一個世界,裡面有藍色天空和綠色草原。年幼的我在小河邊行走,我的腳印在身後踏成長長的路。
我的面前是空蕩蕩的院子。有一天這裡會大開發,連院子也不見。
我提着包,在很投入地發獃。
風無動於衷地吹過,連片枯萎的葉子也沒帶走。
我在哪?
我要去哪兒?
應該是一個有葡萄樹的地方吧。
那裡有樹、有草、有蟲、有鳥,花是不多,可是有不少的紫葡萄。寬大的葡萄葉相連的相連,交錯的交錯,重疊的重疊,深棕色的枝幹蜿蜒着生長,宛如一根根奇妙的線,將深深淺淺的綠,綉成滿院的陰涼……
它們在哪呢?
過了一會兒,我笑了。果然我永遠都是無知的。永遠會有讓人想不到的事。其實他們就在我心裡吧。說不準在那個世界中的某個地方,他們早已生根發芽,在快快地生長。也許現在葡萄樹已經在那片草原上獨木成林,織出了厚厚的陰涼。
長大的我向他走去,望見他粗壯的根上,不知被誰放上了一個空空的碗。我哭了,捧起它來,我聽到了一陣歌聲:
“小猴子,淘氣包,好上樹上偷果吃。有一天,被抓到,打得小猴嗷嗷叫……”
放眼望去卻沒有人。
是誰在唱呢?是我在唱吧。我大聲地唱着:“有一天,被抓到,打得小猴嗷嗷叫:‘別打啦,別打啦!偷果不好我知道!”……
一群青鳥不知從哪出現,在天上呼啦啦的飛過,一陣扇動翅膀的聲音。
可不可以再來一碗糖水呢?
時光不可回。
河南新鄉長垣縣河南宏力學校八七初二:袁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