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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訪泰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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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訪泰陵

  一

  再次走近泰陵,距離上次已經整整二十年。

  對於泰陵,二十年的時光仿若倥傯彈指,剎那隨風。對於我,是一天天累積着的或悲或喜不悲不喜的日子,經不起流光幾次如此的拋擲。這個數字,放在不同的時間坐標上,會讓人生出不同的感慨。

  不知道是因為車子行走路線的緣故,還是記憶出了偏差,泰陵於我完全陌生了。

  二十年前,也是秋天,我們曾在清西陵盤桓過一段時間,名曰見習,回想起來卻不知道見習了些什麼。一群人整日徜徉在松林山水間,不記得有誰刻意去研究那些碑石廊檐,也只是沒頭沒腦的玩兒,實在與孩童無異。那時西陵沒有現在這麼多柏油路,一條條黃土小道蜿蜒於荒草間,一片片蘆葦肆意的開花,我們走走停停恍若探險,拾獲了很多的野趣。

  對於泰陵以及長眠於此的那個人,當年沒有太多的關注,我把注意力更多的放在了那些散落於各處的妃子墳上。她們生前寂寞,死後荒涼,一蓬枯草覆蓋了無數風流。秋月春花的心思早已湮沒於時光之外,生前不能道,死後亦不能與外人道了。年少心性,難免在那一堆黃土前唏噓一番,就差流下幾點同情的淚了。

  後來,同宿舍的老五不止一次說,有機會咱們去西陵舊地重遊吧,我答應了。可是這次我撇下她自己來了,不過事出有因。回來后我告訴她,若想懷舊的話,西陵不去也罷,一切面目全非,完全找不到當年的感覺了,徒增心傷而已。可是此刻,當我敲打這些文字時,在記憶間穿花拂葉,那瞬間的悸動與溫暖,讓我突然明白我錯了,以後有機會,我還是會和她重走一次。

  二

  這次來依然是深秋,草木黃而未凋,別有一番情致。

  我們從崇陵過來時已經接近下午四點,車子直接開到最北面的隆恩門,也就是陵區的入口處買票進入。時間所限,這註定是一次走馬觀花式的遊覽,許多景緻只好擦肩而過了。

  走過那座青白石橋,石沿上成片的墨綠色苔痕尤在,濕潤的雨季苔蘚們想必也曾熱鬧過。而此刻,橋下一脈細水無聲,幾支殘荷瘦梗孤零零守候在橋邊,注視着我們,詮釋着暮秋的蒼涼;風中搖曳的蘆葦飄忽着白色的花,卻不似當年鋪鋪展展的一大片,三三兩兩婷立着,越發顯出幾分寂寞幽冷來。

  這次同游的一位朋友後來告訴我,他酷愛殘荷,看着就會有很想和它們對話的慾望。殘荷倔強,象鐵骨,蔓延着一股悲愴,他的這種情結我想我懂。但總感覺,無論是殘荷還是蘆葦,那種繁華老去的無奈和日暮蒼山的蕭瑟帶給人的心理落差,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承受,更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欣賞的。

  橫看成嶺側成峰,一塊碑,一支荷,一個字,一片雲……都可以在每個人的腦海里生出不同的意境吧。甚至在同一個人的心裡,今天和明天對於同一樣事物的感悟又有所不同,誰又能說得清楚其中的機緣巧變呢。所謂一葉一菩提,也許正在於此。

  走進陵區,沿着神道前行,應該沒有幾人會錯過那些極具特色的門坊碑亭。它們或高大雄渾或精緻獨特,無不孤傲地矗立着,站出一代帝王的氣勢和威嚴,彰顯着一個盛世的繁榮。相比之下,剛剛遊覽過的崇陵,從氣勢到規模,都要相差甚遠了。這些不會說話的石雕木刻,竟是一張王朝興衰的晴雨表。

  而那一方方凹凸不平的青磚,即便眼睛想錯過想必自己的腳也不會答應的!多少年,它們靜靜的擺渡着一雙雙鞋一隻只腳。二十年前,它們至少比今天要完整些年輕些吧?可我搜遍記憶,竟記不清它們當年的模樣了。

  它們當然曾經年輕過,追溯到建陵之初,它們也是新嶄嶄的稜角分明。之後的二百多年裡,它們消磨着時間,也被時間慢慢消磨,如此你來我往,一切簡單明了。我們認為它殘破也好,稱其為滄桑也罷,可是還有別樣的結局嗎?

  我且慢慢在上面走着,也許不經意間,今天邁出的某一個步子恰好契合了我多年前留下的一個腳窩,抑或相遇了某位故人的足跡,這些我當然永遠不會知道,但它們應該相識,應該有一種重逢的歡喜吧。相聚與別離,不知道從何時起,我竟開始學着把一些無法說清的心思歸結於宿命。

  我曾努力的想象,當年那些穿着禮服的王子王孫臣子後人們,如何馬蹄噠噠轎影綽綽一路從京城來到永寧山下,這裡曾經有着怎樣隆重盛大的祭拜?空寂的永寧山見證了瞬間的熱鬧。而今用於祭祀的隆恩殿尤在,香爐尤在,青磚地上方便搭建帳篷的小小突起也在,只有那場繁華如嘆息,散了。

  一直很想知道,遙遠的當年,是不是曾經有過一個神情憂鬱的女子,一步步旖旎而來,走過這一塊塊青磚,沿着神道緩緩走向那個長眠於地下的人,為他留下一滴意味深長的淚來。但紅塵脈脈,隔着吳越的山水,這樣的可能又有幾分?

  桂花香好不同看,唉!心底里發出這聲嘆息時,那個雷厲風行的雍正,那個嚴厲鐵血的胤禛,走下了凜凜然的帝王寶座,悵怏憑欄當了一回平凡的鄰家男人。我相信,那一刻他是最柔軟而真實的。然而江山美人,還是江山左右了他的神思,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又繼續去批他那好像永遠批不完的奏摺了。留在世人唇間的只是一個被更改的看不清本來面目的情感傳奇而已。

  一切好像最終都歸還給了時間,只有橋下流了無數歲月的易水依舊碎碎流着,寒水依痕,一圈圈的漣漪漾過心房。

  三

  隆恩殿中陳列着雍正皇帝的幾枚印璽,一件龍袍,還有若干硃批字畫和瓷器,但都是高仿品,沒有一件真的。

  高仿的也算聊勝於無吧,至少可以體味一下這位書法大家的筆韻和線條,總歸比在網上看圖片來的直觀些。殿內光線較暗,又近傍晚時分,讀那些硃批確實是一件很費眼神的事兒,有兩次我甚至一不小心頭就碰在了玻璃上。但機會難得,我不願錯過。

  雍正二年他曾在批複河南巡撫田文鏡的摺子中寫道:“朕就是這樣漢子!就是這樣秉性!就是這樣皇帝!爾等大臣若不負朕,朕再不負爾等也。勉之!”我至今無法描述第一次讀到這句話時的強烈震撼,彷彿那個帝王就站在我身邊朗聲說話,一字一頓聲聲敲打着耳膜。我實在好奇,要怎樣酣暢淋漓的筆墨才能匹配這份直白的心思。

  還有一張雍正硃批石文焯的摺子也很有意思:“喜也憑你,笑也任你,氣也隨你,愧也由你,感也在你,惱也從你,朕從來不會心口相異。”如此的戲謔與率性,完全顛覆了帝王高高在上的威嚴形象,讀罷讓人訝然失笑。

  我尋尋覓覓,其實就是想找包括上面兩張在內的幾張令我着實感興趣的硃批,可哪裡有那麼湊巧的事,結果自是不言而喻。

  雍正曾經自詡“以勤先天下”、“朝乾夕惕”,從他在位13年親批了360卷摺子1000多萬字的硃批來看,有眼前這些真真切切的朱紅小字為證,這樣的自我評價應該一點也不過分。

  那邊,導遊正在雍正行樂圖前解說著,他是如何和光同塵隱藏起自己的奪位野心,韜光養晦以高超的演技騙過了康熙和眾位兄弟……正史野史外加奪人眼球的清穿劇,二百多年了,胤禛這個名字不知被人們咀嚼了多少遍,卻終不能蓋棺定論,得以安息。

  他像一個孤獨的鬥士,生前渴望着被理解,哪料身後依然被口誅筆伐誹議紛紛!一段歷史,幾樣評說,誰又能說的清真相是什麼?

  耗羨歸公、攤丁入畝、改土歸流……人們念着他的好。

  文字獄,呂留良案還有九王奪嫡兄弟相殘……人們說著他的惡。

  胡適先生說:“實在好比一塊大理石到了我們手裡,由我們雕成什麼像。”

  雍正說:“俯仰不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

  四

  站在明樓的迴廊上,我順着導遊手指的方向努力辨認着一座座山巒。起霧了,暮色中的群山朦朧飄渺,青黛色的輪廓一脈一脈綿延起伏着,落落肅穆着,我終沒能看清楚它們真實的容顏。

  “砂山、蜘蛛山、九龍山、九鳳山、元寶山、東西華蓋山與後面的靠山永寧山成主從朝揖拱拜之勢,形成一個完美的風水格局。”導遊如是說。

  “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龍、右白虎、懷抱蜘蛛、腳踏元寶、手扶左右華蓋……”我於風水學一竅不通,但群山郁秀,泰陵被靜靜的環護在裡面,遠離塵世的喧囂,享受山水之靜美,確實是一處絕佳的安眠之所了。

  身後,高大的寶頂上松柏成林,寶頂下安歇着一個也許疲憊了的靈魂。世事無常,天下許多事情,又豈是風水能夠左右的?

  如此思思想想中,遊人漸稀,風拂過松間有些冷,我也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