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很大,無涯;天很遠,無邊。我很小,在雨中撐着傘坐在海邊,看海浪不知疲倦的翻卷,一步步向我走來。雨點很涼,風卻還柔和。不知道在眷戀什麼,就這樣看着,覺得很好。
我喜歡旅遊,不隨團的,自己散散漫漫的走。游到哪裡,如果歡喜,便停下來,任時光流走,布下屬於自己的精神結界,凝神諦聽風濤花語。所以在蟬鳴初起的夏日,攜着夫君來到了北戴河。
來之前,霞不解的問我:
“你不是去過北戴河了么?為什麼還去?”
“就像好吃的東西,總是找着機會去吃;喜歡的衣服即使破了也不捨得丟掉。旅遊的意義,不在於你去了多少地方,不介意你去過多少次。而是你想去的地方必是像情人一般吸引着你,讀了千遍也不厭倦;像心裡不凋零的花,蒼老了歲月,卻愈加明麗。”我說,“北戴河這道菜,我還沒有吃夠,我想再去品品味道。”於是和老公,一人一千塊錢,一個雙肩背包,一身換洗的衣服,一把雨傘便上路了。
很多時候,人都會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經過擾擾攘攘的北京到北戴河,恍然一夢,似乎前一刻在那邊,瞬間就移來這邊。雖然坐車一路行來,看了許多,想了許多。但當天色剛剛放亮,置身於嶄新的北戴河車站的時候,確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北京的火車站好擠;北京的地鐵上人真多;北京的一個公共汽車站點到另一個站點,步行會讓人有一種走斷腿的感覺。一踏上北戴河的土地,感覺完全卻不同了。不知道是這裡人本就不很多,還是因為時間的原因,在這裡看不到萬頭攢動。舉目望去,稀稀落落的遊客讓這個車站變得空闊,透明的大玻璃搭築的牆壁讓陽光毫無阻擋的灑滿大廳。感覺人瞬間洗去了征塵,心一如珠露,又像像剛擦過的水晶球,透着清透着亮。走出大廳瞬間詩句浮起: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抖抖雙肩上的背包,轉轉脖子,深吸一口氣,目光放逐在天空,吮吸着如海一般的湛藍。
這裡的街道也是嶄新的,新到路邊的樹木還未成蔭,周圍的商鋪都未開門,一派冷清疏曠。讓人應接不暇的是拉客的“娘子軍”,妹子大姐一窩蜂衝上來,熱情的拉着住店。我對那位個子矮矮,皮膚黑黑的大姐說:“別跟我們這兒浪費功夫了,我們想走到哪裡住到哪裡的,你去看看別人需要不。”沒想到他依然固執:“我就看着你們好,就想讓你們住我家的店,相中你們了。”唐突的話逗樂了我們也逗樂了她。無奈之下,我想到了初中歷史老師用來諷刺逃課同學的一句名言,“尿道而逃”。於是說:“住店一會兒說,告訴我們衛生間在哪裡。”她指指左手邊,嘆了口氣,我們終於解脫了。然而從衛生間出來,最終還是沒能逃脫,最終被一位大嫂收編了,坐上了他家的麵包車。大多數到這裡的人應該和我們一樣,在劫難逃。開車的大哥腕子上掛着一串佛珠,很健談,我懷疑他在吹噓;但是談到信佛的時候,我還是信了他。國人對佛教的根深蒂固的虔誠我還是相信的。然而很快便證實了我判斷的失誤,這位大哥把我們賣了,賣給了別的旅店。其實住哪裡,與我們而言都無所謂,夜晚有個棲身之地即可。我不可能像徐志摩來這裡時一樣,住在海邊的別墅;也不可能像公費休假旅遊者那樣豪奢。那是貴族的享受,平民是不去奢望的,貧民是需要斟酌這口袋裡的錢來安排自己的生活的。但是這並不會影響心情,也並不會影響大海和我們的親近。大海待人是寬厚的,給予人的是相同的;能收穫多少與外物無關,卻因人而異。萬千人眾,感嘆過後,除了幾張照片,有多少人能如徐志摩在這裡收穫了幻想,行諸文字,把時間定格成永恆,把記憶鐫刻進篇章?有多少人能如毛澤東用海風吹開胸襟,走筆汪洋?來這裡,有人是帶着嘴巴來吃的,有人是帶着眼睛來看的,有人是除了眼睛和嘴巴,還帶着耳朵、心靈來聽來感受的,也有人是來尋覓的,尋覓心靈中久慕或失落的東西的。
拉下車窗,清涼的海風瞬間灌入,藍色的天邊斷山處開始出現了海的影子。“北戴河在哪裡?”老公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就在這裡啊。”司機師傅說。老公眼睛瞄向窗外:“看不到啊。哪有河啊?”啼笑皆非了,很多時候老公就是這樣死板的叫人丟臉,卻又執着認真的令人肅然起敬。“這裡叫叫北戴河,可並沒有叫北戴的一條河。”我斜他一眼說。對我的不滿的斜視,他一如從前,視若無睹。喃喃自語:“哦,我知道秦皇島,因為秦始皇曾經在那裡求仙入海,所以叫秦皇島;還以為北戴河有一條河呢。”“你懂得真多,我在本地都不知道呢。”司機說。不由我不服了,因為我也沒想過秦皇島名字的由來。生活中有這樣一類人,看上去笨笨的,喜歡鑽牛角尖,喜歡揪根問底,事實上他們是若愚的智者;全不似我,只是膚淺的小聰明,很多時候想當然。心裡忽然依依呀呀響起一種京胡的聲音,絲絲縷縷的細細的調子如西皮流水:“夫君啊,你蠢蠢笨笨也銷魂。”
稍作安頓,便來到海邊。現在的海邊和十幾年前大不相同了,種上了許多樹和花,還修起一條沿着海邊的棗紅色木棧道,遠遠看去很有些熱帶風情。來不及欣賞周邊的景色,便急不可待的走過木棧道,脫掉鞋子,赤足踩在柔軟熱燙的沙灘上了。沒有奔跑,因為沙灘上人很多;沒有吶喊,因為一個成年人的尖叫足以引來人們的側目。顧忌讓自己放慢了腳步,也自己享受了這種慢行。在沙灘上,不是舉步向前,而是拖沓帶沙而行。一股股熱流,自腳面像流水一般,順着腳趾的縫隙,緩緩的滑落,梳理着皮膚和心情。舉目望去,這是一個五顏六色的世界,各種的人們穿着各色的泳衣,或閉目,或嘻嘻,在沙灘,在海邊。這裡彙集了和我們一樣來看海的人,這裡也因為開放的海域海灘不多而人口密集;但是這種密集被涼風一吹,細浪一卷,就沒有了嘈雜喧囂的感覺。遠望海天相接處,灰色的雲帶着蒼茫的霧,不見高浪,一派平靜。幾點星舟,愈發襯托出海的浩瀚和闊大。收眼岸邊,潮水帶沙而來,又帶沙而去,抹平了沙灘上一個個的足跡。彷彿旅人,不斷地用新的記憶沖淡舊痕,發生過的確實發生過,卻又無跡可尋,只留下一片摸不到卻偶爾可以入夢的回憶。
從背包里拿出一塊兩米見方的舊布,是以前的被子上拆下來的。鋪開來,放上衣服,鞋子壓住四角。藍色的太陽傘,老公紅色的T恤堆在一起,即使遠在海中,這一堆衣服也很耀眼的。
向海中每邁進涼爽就增加一分,久違的涼意從腳上蔓延到腿上、腰部。當水線到達胸下的時候,忽然一個寒噤,叫了一聲:“好冷!”沒有停步,沒有猶豫,只在瞬間,就橫下一條心,上身向前一傾撲進海水中。兩年沒有下水了,湛藍的天空下,深藍的海水裡,我又自由了。我喜歡海是因為它可以讓我變成一個孩子,無憂無慮,不牽塵絆的孩子。在這裡沒有了擁擠,因為海太大了;沒有了喧鬧,因為海的威懾足以讓聒噪者噤聲;沒有爭搶,因為這裡爭無可爭,唯一的怡情山水又不是誰都可以做得到的。這裡只有享受。雙手輕划,不着力氣;雙臂慢擺,悠然前行。海水像輕柔的手指滑過脖頸,按摩着雙肩,熨帖着百骸臟腑。一浪滾來,身體和思緒隨着浪波起伏。忽然想起“宦海”這個詞,起起伏伏,真的身不由己,唯有聽天由命,逐波隨流。如果水太深,浪太大,善游着也會筋疲力盡;而太久的深水打滾,很難說全身而退。我是個膽小的人,小家的孩子出身,沒有宏圖大志,唯有眼下自己的生活,骨子裡就是淺灘的魚。劈波斬浪,楊帆遠海,從不去想。為一己憂歡尚來不及,春去秋來尚不及傷。天下家國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沒有資格去想。一個人如果有能力改變現狀,關注現實還可以排解無聊,有所作為;一個人,家雀倉鼠一樣的命運,每天憂國憂民,徒增煩惱而已,於事無補,於己無益。
前方,老公在向我招手,我說你等着。一個深呼吸,一頭扎進水裡,分腿踹水,夾水的瞬間,箭一樣從水底沖向他。
一口氣快要憋完,尚未露頭,手臂已經被他用力托起。相擁在水中,夕陽把海面映的絢麗無比。一起手拉手,面朝天,躺在了水面上,此時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聽得見海水發出的汩汩的聲音。如瓣花飄零在水上,略去了憂傷,存留了美。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用想,在風煙俱凈中,仰看雲天炫色,快意從流飄蕩,迷醉任意東西。應該是炎炎的夏日吧,這般清涼,哪裡像;本就是浮躁聒噪的世界吧,這般純凈的清幽,莫非遺世羽化了么。在海里,在水上,我是一片睡着的葉子,海浪輕搖着夢,海風漫送着歌。四肢自然放鬆,不着半絲氣力,被溫溫柔柔的海水抱着,被情意綿綿手指勾着,被自在飛花的夢牽引着。空氣里忽然瀰漫起懷舊的味道,劃過天空的一隻海鳥帶來遙遠的薩克斯管的聲音,是《昨日重現》。那個背着打豬草筐子的小女孩,那個凌亂了頭髮坐在壟溝上痴等母親晨耕回來的的女孩,那個在一個大雪瀰漫的早晨遠足上學的女孩,那個磕破頭擦乾血一聲不吭不流一滴眼淚的女孩,那個背了大包的棉花走在如山般棉堆上的女孩,那個烈日下望着遙遠的地頭除草的女孩,那個深夜裡在玉米地里看水該改口的女孩......都是我么?這個和我一起浮在水上的男人,那個面如美玉求學的大男孩,那個已經老去卻依然不減熱情的老太太,那個和我一樣倔強卻從不屈服的老頭,都是我的快樂所在啊。我和他們一起辛苦着辛苦,快樂着快樂。過去如此,今猶如此。我希望海水不在流動,時光不再遊走,我希望一切定格,就這樣在幸福里做一個雕塑。
在那樣一個夜晚,我曾教老公跳舞,三步,最簡單的蹦擦擦。在客廳玩耍的兒子看到了,哭了:“爸爸媽媽別打了!”這是過往裡的一件逸事,已經打印在我們一家三口的心上了。現在我們在海里,兒子去做他自己的事了,但他和我們在一起,在我們的心裡生命里。我又在水裡跳舞了,這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我的舞姿應該是很雷人的那種,但是在水中,隨便我怎麼扭動,沒人看的見。我嘗試着跳芭蕾,腿很容易的就提起來了,原地旋轉,帶動着周身的海水。海在轉,天在旋。然後海水一盪,腳步虛浮了,人躺倒在水上,順勢游向老公,撲進他懷裡。他張開懷抱,擁着我,我們一起唱:“蟬聲中那南風吹來,校園裡鳳凰花又開,無限的離情充滿心懷,心難捨師恩深如海......還記得那陽光遍地,也記得寒風又苦雨,無論是快樂失意日子,最溫暖美好的友誼。”同一個節奏,同一種呼吸,同一種心境。我們一起搖擺,隨着海浪的節拍。這次兒子不會再說爸爸媽媽別打了吧。那家徒四壁的辛酸,那節衣縮食的拮据,那累的想死的衝動,那伴隨兒子成長的心急如焚,那付出了許多卻依然被埋怨的委屈......都在海水中稀釋了,溶解了,徹底消失了。人是該出來走一走的,自然的風挽起的不只有長發,還有俗物的糾纏;那清靈的水洗脫的,不只有塵垢,還有疲憊;那一天的雲滋養的,不只有眼角眉梢,還有心靈。
回望海邊,孩子在沙灘上堆城堡,年輕人在打沙灘球,幾個顫巍巍的老太太結伴嘗試邁向海里,幾個四十歲的中年人居然在打水仗。自然把每個人都變成了孩子,用神奇的魔術賦予每個人童心和稚趣。
蟬鳴中的浮世清歡(二)秦皇島外 標籤:雨中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