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喜歡將酒當毒物,原因在於酒能壞事,酒還是亂性之禍首,有此一見,酒就倍受委屈了。其實酒乃是一種延續幾千年的文化,說酒誤事亂性,的確有些殘忍,試看中華文明史中,什麼時候能離開那酒呢?只不過一些庸俗小人往往佔有了酒的使用權,大講排場,鋪張浪費,而黎民百姓往往欲飲不能,這就造成了酒的罪名。或者是一些無聊之徒,欲以酒輕狂,沉溺玩樂,往往耽誤了正事,就將那禍害的根栽到了酒上。論實在的情形,酒卻是一首品不盡的詩,賞不夠的名曲。
說到那酒權的不公,在野蠻時代的確是一種無奈的現實,誰掌握了政權,誰就掌握着酒權。所以,社會就形成了兩種懸殊的情形,一方面豪門貴族鋪張浪費,大擺酒宴,一方面平頭百姓以水代酒,飲水解饞。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刻畫的還是盛唐時代的社會狀貌,貧富之間的生活就有如此大的差距,何況那些動亂災荒的歲月呢?《詩經》時代的《國風》中很少談酒,可是貴族創作的《大雅》《小雅》中卻有眾多描寫飲酒的文字。“瑟彼玉瓚,黃流在中。豈弟君子,福祿攸降。”(《詩經 大雅 旱麓》)黃流者,就是用來參和鬱金香釀成的酒也,因鬱金黃如金色,所以就稱黃流。詩中說的君子,其實是貴族。“我有旨酒,嘉賓示燕以敖。”(《詩經 小雅 鹿鳴》)能夠宴會賓客的哪裡還是什麼普通民眾呢?貴族們往往醉生夢死,虛度時日,飲酒的歡樂成了他們的特權,難怪內容豐富的《國風》里竟然很少能見到酒的影子了。別說那先秦時代,就是封建時代文明發展的鼎盛時期,一個高雅的讀書人有時也很難找到自遣的酒。北宋的王禹寫過兩首詩來表現無酒的寒磣,一首是《清明》:“無花無酒過清明,興味蕭然似野僧。昨日鄰家乞新火,曉窗分與讀書燈。”不只是無酒,好像連照明的燈也缺了燈油點不上了。另一首是《寒食》:“副使官閑莫惆悵,酒錢猶有撰碑錢。”這一首寫作之時應該還是做了官的,但也許是因為自己心眼太直了,沒去搜刮民脂民膏,也落得靠稿費買酒的地步。酒是宴會相聚之時必不可少的助興之物,在宴聚之時會給人帶來快樂,也能消除憂傷。但如果做人處境慘淡了,連這消遣的玩意兒也沒有。
對於那些出了頭的文人而言,有酒喝必然是美事一庄,但因為往往官場不順,壯志難成,甚至“高處不勝寒”,一朝被人暗算,那滋味也不好受。這時候喝酒就不再是美事,而是愁事了。“操余弧兮反淪降,授北吉兮酌桂漿。”(《九歌 東君》)屈原喝的絕對不是美酒,而是被昏君流放湘水的苦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自譴》)羅隱這一杯又一杯的酒本來是要衝洗內心不得志的惆悵的,結果也化作了新愁苦水,使一首好詩也沾滿了酒味。“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念奴嬌 赤壁懷古》)蘇軾本來一心為國,壯志凌雲,卻不料得罪權貴,最終貶官黃州赤壁,想起周瑜年輕有為,而自己兩鬢斑白仍然無所成就,連酒也喝不下去了,只好倒將下去,酬敬江中明月。杜牧的《泊秦淮》更是充滿對國事衰微的感傷:“煙攏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此情此景,何人堪哀?倘若歷代君主都能像曹操那樣,求賢若渴,唯才是舉,哪有這麼多悲苦的賢士呢?但是曹操也為自己求不到賢才而苦惱:“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短歌行》)曹操的酒中又是另一種牽挂天下的憂愁。
有人說,文人天生多愁善感,即使不為天下國事悲苦,也會為了風物私情而善感。這話不錯,在浩瀚的詩歌海洋里,文人感傷風物的詩真是不少,而這其中更少不了借酒消愁的離別思鄉之作。“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王維這一杯酒是勸送出使安西的元二的,酒中裝載的是難捨的離情,別後的牽挂。“我有一尊酒,欲以贈遠人。願子留斟酌,敘此平生親。”(《詩四首》)蘇武這一樽酒是送給那遠在天涯的好友的,表達的是久別的思念。“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夢中作》)歐陽修長期在外為官,平常借吹笛、賞花、下棋、飲酒來排解愁緒,可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又怎麼能將那一腦子思家的念頭消減呢?晏殊將那一段思家想人的惆悵傾訴得更為急切:“幾日寂廖傷酒後,一番蕭瑟禁酒中。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無題》)酒已經不起作用了,只好寫上一封書信問寒問暖,但是千山萬水阻隔住彼此的音信,這信又怎麼能寄回去呢?在達私情上,李清照表達得更為厚重:“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聲聲慢》)這酒味淡了是不行的,連晚風的寒意都抵抗不了,又怎麼能壓制住心頭憂傷的萬般襲擊呢?
但是也有豪邁的詩人,美酒在他們的詩行里激發出的是人生的瀟洒,生命的奮發。李白一生極的得意,但他能自遣自樂,他用美酒催生自己的詩句,以詩句張揚自己的個性。“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將進酒》)拿得起,放得下,這不是醉酒以後的瘋狂,而是大丈夫的恢弘氣度。“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涼州詞》)王翰一改同時代文人戍邊思家的老調,吟出了笑對死亡,立志報國的英雄氣概。酒不是沉淪的迷湯,而是激發豪情的火焰。近代男女革命家秋瑾也寫過一首《對酒》詩:“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這其中體現的滔滔正氣,滾滾熱血,恐怕連那些自認偉丈夫的男子也遜色。
“莫辭盞酒十分勸,只恐風花一片飛。況是清明好天氣,不妨游衍莫忘歸。”(程顥《郊行即事》)酒杯盛滿了人間真情,酒中飄灑的是心靈的芬芳,我們被世俗塵垢蒙蔽的心胸,是不是也該用美酒來洗滌洗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