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個年頭,我心沒有輕鬆與愉悅,有的只是沉重、失落,每年萬家喜慶,舉國歡騰的這個日子裡,我卻獨獨為心裡的這份憂鬱沉重而受着煎熬,我是俗人,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草民,不是我不去憂國憂民,我也曾經比身邊和我一樣以及比我更高尚尊貴的人,患有強烈的憂患意識,沸騰的熱情,遠大的志向,仗義直言的個性,不願寄人籬下,不肯趨炎附勢。然而命里註定,你是家雞就甭想成為鳳凰,是蚯蚓也別妄想去飛天成龍,這不是我的消沉,也不能算是我的頹喪。
小的時候,尤其大伯一家還常常夾着尾巴做人。成份不好,似乎總覺得低人一等,與那些貧苦的革命有一顆紅心跟黨走的根正苗紅的家庭自然不敢同站一起比高低,每當與之口舌時,常聽他們惡毒地罵,因此在幼小的心靈里,總有一個陰影,一頂碩大的帽子,壓得難受,雖然我沒有經歷過那動蕩而又讓人熱血奔涌的年月,但辮子還是被某些人揪着,嬉笑怒罵地做些文章。
即便是這樣我也從沒懷想或者回味以前是怎樣的一種生活狀態,我認為自己處在一個光明幸福美好的時代,從未曾為過去申冤訴苦。有時我想假如我早生那個能讓我養尊處優的年代,也肯定是這個家庭的叛逆,因為我的心從來就屬於最底層的這些草民。
由我向上追溯,聽村裡老年人說,我父親的爺爺是個持家的好手,硬是一點一滴勤儉奮鬥,獲取了諸多地產,他是靠身背窩頭,從無到有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的,他買了土地,自然身架就高了草民一等的叛逆,至於他是怎樣剝削和壓迫別人的,沒曾聽說,也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爺爺,別說我沒見過,就連六十多歲的叔只怕也不曾見過,他老人家走的時候,叔尚在襁褓中,父親也僅八九歲吧!
爺爺原是個教書匠,身材不高而又偏瘦,可能因為家庭有些背景的緣故,象這樣的家族肯定有後台有大人物,不然他不會丟下教書這門行當,而投筆從戎的。只是他報效的卻是行將就木,日薄西山,土崩瓦解,灰飛煙滅的舊的制度,至於他是因為什麼而染上煙毒的,也許只有老輩人知道了。
走的時候,他是負責情報管理收集的校官,雙手沾沒沾人民大眾的鮮血,就他那脾氣,個性,殺雞都尚且膽怯,何況殺人啊!可我還是不能妄下斷語。他偏偏就走上了這條不歸路,在他隨亂軍而逃的那刻,是否回頭看了看家鄉,想起家鄉的妻兒老小,是否會考慮到這一走將是生離死別啊!
小腳的奶奶也是大家閨秀,深居簡出,識文斷字,她老人家是當時縣城裡一家鹽政官員的千金,五朵金花中最小的那朵,她嫁給爺爺註定後半生的孤獨。
爺爺走的時候,四十多點的奶奶帶着三兒一女,就開始了人眼下苦挨苦度,本是使喚過丫頭僕人的,如今一切都要自己,我想不出嬌小柔弱的奶奶是如何挑負起這個重擔的。
後來,外出的遊子陸續認祖歸宗,回家省親。就我們近門的也有倆人,自然帶回太多的風光,於是包括奶奶在內的所有家人都渴望着象別人一樣重逢團聚,能帶來意外的驚喜。
族伯也是那時隨波逐流被裹挾而去的青年學生,這次回來就應了奶奶及全家人之重託,到那個島上,去尋找爺爺的音訊,然而三兩年過去,帶回的是失望與感傷,隨着歲月漸長,這個殷殷期望也逐漸成空,直到奶奶活到一百零四歲安然睡去時,也只能做個牌位陪伴奶奶了。在十幾個孫子孫女中,奶奶尤其疼愛我並延續至我的妻兒,小時不僅讓我給她焐腳,朝夕相隨,還常常被她牽着手,背着走過那十幾里路的故黃河,去到姑姑或別的親戚家,那時水多成患,過橋趟水是經常事。順着故道有成片成方的果園,都是國營農場,連隊編製都是軍隊性質的,而那些相隔不遠的看護人則是被我們懼怯的稱作勞改的外地人,那時大人們對勞改的解釋是犯了錯誤而且窮凶極惡的壞蛋,到此來受罪的,因此在我們幼小心靈里,他們都可怕可憎。
秋天奶奶帶我走過故道時,成熟的果實掛滿枝頭,黃澄澄,紅通通的令人饞涎欲滴,家裡是很難見到這些美好東西的,小孩都看不得好吃好玩的,生活的窘困怎麼能讓你事事如心呢?
我的那副饞貓嘴臉,讓奶奶心動,似乎也有心疼和心酸,她前後左右地撒看一番,確定附近無人,便去翻越果園邊上那條深而寬的防護溝,奶奶只是拾起地上掉落的次果,她也不敢摘樹上的,怕多惹麻煩,等奶奶回過來,已是一身泥土。
叔伯以及父親皆為那種憨厚忠實之人,與鄰與友都能和睦相處,尤其父親在兄弟三人中,更顯質樸。
父輩三人似完全承襲了爺爺奶奶的遺傳基因,身材俱不魁梧高大,好在到了我們這代人,都超脫許多。
因為曾經的羞恥,伯家的長子次子以至婚姻受挫,年近二十七八,七努八活地娶上門親事,其中歷盡的艱辛坎坷不提也罷。
在我還沒入學前,父親就常年在外跟着堂兄一起於石料場出苦力,干苦工。記得有一年,生產隊組織社員,進山拉石頭,全是人力板車,二人搭配,哪車都不少於千多斤,一二百里的路程,肩拉手推,在過一道坎時,一塊石頭滾落下來,恰恰砸到父親腳上,以至卧床月余才能下地活動。
小時生活苦,況且兄弟多,壓在父母肩上的擔子就格外重而這些卻使父親在耕犁耙種上成為一把好手,即便父母辛苦辛勤一年,可仍然難逃年年缺錢缺糧的難堪境地,因而生活的質量就比別人慢了半拍,就是這樣艱澀灰暗的日子也被善良勤儉的母親調理得有滋有味,有樂有趣。
父母及親友總把我當作希望,當作種子,呵護培養,他們說這孩子將來有出息,有福氣。
然而我的命運卻一波三折,在我剛記事的大概三四歲時,那年夏天,我與姐姐玩摔凹屋(音wawu就是用濕泥巴搓成一凹形碗狀物,用力摔在地上的一種遊戲,現在已無人再玩,基本絕跡)。玩到正午,先後到門前不遠的坑塘里洗手,姐姐已把那片地兒弄得有些濕滑,待我撅腚躬腰撈水時,重心前移,一頭栽入水中,那時的感覺依然記得,眼前一片渾黃,混沌,沒有聲音,沒有光彩,只覺得自己在慢慢地飄沉,我腳蹬手刨,拚命想掙脫那個恐懼的包圍,幸好伯母聞姐哭聲急忙跑來救了我,從那時我就嚴重畏浩翰之水。
五歲那年,家裡放廚房山牆,我一時未能躲閃開去,牆體倒塌,一塊大土坯正拍在我腿上,將我砸倒在地,還好沒要走我的小命。
記得我上小學一個秋天的上午,我與母親一起拉着地里產的甜瓜到四裡外的集上去賣,哪料一場驟雨突降,我中了風寒,大病昏迷,幾天後母親用板車拉着我,到村醫療室打針時方才醒轉,感覺肘彎有些疼痛,一看,有好幾個紅紅的針眼,問母親,方知已渾然不覺幾天了,是母親把我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
有了幾次劫難,親友們便說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是,我給父母帶來的哪有什麼福祉,而是接連不斷的煩擾,痛苦,打擊和拖累,每當想及於此,便陣陣心酸,淚水潸然而下。
我是草民但絕不下賤[上] 標籤:今天我是升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