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是我回老家陪父母過年的日子,年復一年,從未間斷。
驅車出城,不到一個小時,我就回到了巴源河邊的牌形地。
太陽早早地從雞鳴尖高處跳了出來,給巴源河畔抹上一層金色的朝霞,清澈見底的巴源水,自東向西,圍繞着牌形地汩汩地流淌着,輕紗般的薄霧籠罩在那河灣峽谷之間,猶如美麗的山妹子,露出含羞的笑靨,伸開雙臂迎接燦爛陽光的那種自然舒展的影像。我沐浴在陽光里,眼睛掃過遠處的山巒,眷戀着我可愛家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
當我踏進家門時,只見我那白髮蒼蒼的老母親,正在火塘邊添着柴禾,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親切的笑容,一句“回來了”,樸實無華而沒有任何文採的三個字中,飽含着她的全部希望和所有情感。記得十五歲那年因被同學欺負回家時,母親也是這句話,竟讓我淚流滿面,伏地不起。
火塘里竄動着紅色的火苗,柴禾加空氣在激烈地氧化着,散發出的璀璨的火光,映在身上,照在臉上,讓我心頭掠過一陣陣溫暖。母親說,你去添上一掛鍋水,放在罐鉤上,煥水餵豬,我去菜地砍幾棵青菜,曉得你愛吃青菜。母親所說的罐鉤,就是掛吊鍋的鉤子。
這裡的民眾,無一不是吃着吊鍋長大的。所謂吊鍋,就是系了鐵絆的鍋。在伙房中,圍起一個火塘,從山上砍回一根帶鉤的木棍,通穿一截竹子,以繩子系著竹子,吊在橫樑上,然後將木鉤插進竹筒,中間用木頭做一個“馬子”,類似於槓桿的原理,卡住木鉤不至下滑,向上推動“馬子”,可往上沖(音chong),鬆開“馬子”,則可向下沖,收縮自如,然後將鐵罐、鐵鍋、銱子掛在鉤子上,加以柴火,可以煮飯,炒菜,燉湯,燒開水,做出人間美味。初始的叫法為“掛鍋”,後來知道的人多了,特別是一些文人墨客,形象地稱之為“吊鍋”,說吊鍋也未嘗不可,但我覺得沒有原來“掛鍋”的那種歷史感。
罐鉤上掛着的吊鍋,是可以任意滿足山民的日常飲食需要的萬能炊具,也是山民簡易質樸的智慧體現。在一口以體現勞動結果的吊鍋中,積澱了多少悲歡離合、酸甜苦辣的故事,讓人難以想象。歐洲人在工業革命以前,做飯也是用柴禾,但鍋卻掛在三根樹棍支起的不可移動的掛鈎上,古希臘思想家蘇格拉底說的“木焯”,大致上就是指的這個支架,遠不如大別山這裡的可上、下調節以適應溫度變化的罐鉤有科技含量。不過,現代人們野炊時,倒是經常用這種方式做飯。
當年有武漢知青,因找不到方法拉下罐鉤,幾個人拉住下拽,因為沒有撥動“馬子”,還是沒拉下來,一時引為笑談。除了大別山,別的地方大概沒有罐鉤這類的炊具了。
我坐在火塘邊,拿起鐵鉗,催着火,看到吊鍋里的水,逐漸有了汽泡,細細密密,布滿鍋底,隨着火勢的加大,慢慢地翻起了浪花,一朵一朵,猶如微縮的溫泉,乳白色的蒸汽,追隨着一縷縷青煙,穿越房頂的瓦縫,飛向天空。我在想,藍天上飄忽的那一朵朵白雲,就有這蒸汽的分子,它也許就是山民堅守生活美麗的夢幻。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在我生日那天,順手摸出兩個雞蛋,放在沸騰的吊鍋中煮熟,說道:兩個元寶兩砣銀,吃了不生病!撈起后,放在碗中過一下冷水,剝開蛋殼,我甚至饞得將蛋衣也吞了下去,反而覺得現在的蛋糕上插着五光十色蠟燭,不如這兩個雞蛋美味;生日快樂的歌謠,跟母親順口說出的兩句期盼無法相提並論。
晚上,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說說笑笑,多了一份親情,多了一份溫馨。母親說要煮肉了,叫弟媳添柴,只見母親將吊鍋掛在罐鉤上,吊鍋里放着一塊裁成三截的臘肉,將罐鉤衝下去,柴火熱情地舔着黝黑的鍋底,不一會兒,臘肉便在火花中跳動。母親說,這是為明天一早吃更飯用的,一定要煮好,熟而不爛,肥而不膩。她看着鍋里的臘肉說道,民國三十四年,我還沒到你家來,你父親也是在臘月二十九晚上在吊鍋里煮臘肉,由於欠人家的錢沒有還,債主逼上門來,你父親到處借,仍然湊不到一紋錢,只好將煮好的臘肉讓債主拿走了,這個年過得最凄慘。我侄女不相信,她瞪大眼睛說,哪有這樣毫無人性的事情?只有我們這個年紀的人相信,世界上最不合理的事情,都會在人世間找到例證。
在老家這個青山環抱的小山村的十幾戶人家中,我家生活算過得去的。而三伯家中,經常無油下鍋。三伯母炒菜,將南瓜花放在吊鍋中用鍋鏟着力晃動,花蕊中滲出的植物脂質,將吊鍋打理得乾淨而光亮,我問為什麼,她說為了不讓吊鍋出現白色的鹽漬。我知道,外人看到鍋里有鹽漬,就會說這家人窮,以後兒子找媳婦都找不到。三伯母極要面子,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她家裡唯一的一頭豬病死了,過年時無肉下鍋,她囑咐兒女們,三十早上吃了更飯,出門時手裡一定要拿一根竹籤戳牙,以免垸里的人說她家沒吃肉。
一九六九年,一場山洪將垸前屋后的田地菜園子沖得一乾二淨,大人小孩都沒飯吃。我家二爺受災最重。糴米入鍋,需要錢買,無錢只好去借。那時用升子(比斗小十倍的量具)向鄰里借八角米都不容易。這天早上,二娘送來五個雞蛋,叫我去上學時幫着賣掉。父親給了二斤糧票,我將雞蛋賣了三毛錢,給他家買了二斤米。晚上放學回來后,他家大大小小眼巴巴地等米下鍋。只見二娘接過米如獲至寶,將吊鍋添上水,捧了一把米,放進鍋里,然後倒進幾升糠,合著米在吊鍋里煮。火塘里,吊鍋中,水沸了,稀糠中漂浮着幾粒白米,香氣濃郁,四處飄逸。飢腸轆轆的大人小孩們,眼看着勝似美味佳肴糠米飯,不斷吞下希冀的口水。二娘拿出碗,大家爭先恐後地一碗接着一碗大吃起來,津津有味的程度,不啻于山珍海味,這是我見過的別人吃飯最香、最甜、最好吃的場景,那樣子一生都不會忘記。第二天,我看見堂弟蹲在屋外的草坪上解不出大手,二娘用棍棒一點一點地往外挑,堂弟臀上的烏烏的胎記,至今仍然讓我記憶猶新。
孔子對吃有講究,他認為吃應有君子之風,“齋必變食,居必遷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等,這些理論,在食不裹腹的老百姓生活中,顯得是那麼蒼白無力。從孔子到我家二娘,使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建立在衣食無憂基礎之上的生活,是貴族;終日為肚子奔忙的人們,是平民。古代民眾認為,有飯吃則有道,沒飯吃則無道。難怪孟子說,天有道,以道殉身;天無道,以身殉道。民以食為天,對於一個吃不飽肚子的人來說,吃飯是至高無尚的大事,哪有君子之風?當年解放軍進城,老百姓“簞食壺漿”以盡地主之誼,歡迎大軍進駐,捧出的也是一個“食”字,鮮花退為其次!可見“食”在人們心中的分量。
除夕之夜,母親不讓我們兄妹動手,親自舞飯。吊鍋的做法,無非就是三種:一是放進油料,大火攻之,然後將菜肴放進吊鍋,以鏟翻動,再加進其他備好的菜,混合相煮。這是通常用得最多的、最便捷的、平常山民們吃飯的做法。二是一個一個地炒菜,然後集中一鍋燴,溫火慢煮,使其入味。這是有了一定的物質基礎,家境比較富足,或者是過年時的做法。三是燒開一鍋水,加入湯料,類似於四川火鍋,逐步下菜,這種做法不常用。母親用的是第二種做法,肉丸、魚丸、竹筍、粉絲、肉糕、豆腐、海帶、紅棗、臘肉,蹄花等逐個燒好,放在桌子上,然後逐個倒進吊鍋,加入適量的開水,最後加上臘肉,鋪在最上面一層。看上去晶瑩剔透,忽盈亦盪,在柴火的映照下,色香味俱全,極其誘人。
清淡而醇厚的炊煙味道,混合著吊鍋中透出迷人的香氣,讓人感覺年味極其濃烈。窗外夜色正酣,暮霧朦朧。巴水源頭,碧綠的流水,嘩啦啦地沿着河床,蜿蜒而下,帶着人們一年的期望,帶着人們一年的辛勞,匯入奔騰的揚子江。它是那樣奔放,那樣慷慨,又是那樣溫情。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那麼生活在山、水之間呢?我以為是仁智之人才有這種大自然的饋贈。人們放着炮竹、禮花,將山村的夜空裝扮得五彩繽紛,噼噼啪啪的響聲,在山谷中激起一陣陣回聲,空靈而震撼,美妙而鮮亮。還有那挺拔、巍峨的獨尊山,在蒼茫的霧霽中,千萬年以來,總是深情地注視着大地上的山民,並露出會心的微笑。
母親拿起一杯乾紅,幸福地看着我們,她笑吟吟地說道:罐鉤一衝,狀元要中;吊鍋一煮,賺錢如許;馬子一搖,個個賀朝!我們兄弟姐妹附和着老娘親,向她祝酒。葡萄美酒,甘醇綿長,弦辭妙句,親情洋溢。吊鍋中不僅盛滿了珍饈美食,更裝滿了琴瑟飛歌。看着母親漸漸老去的身影,我不覺倍加珍惜這個美好的夜晚。母親養育我兄妹六人,過去為了讓我們在吊鍋中吃飽肚子,經常上山挖葛根,剝油皮樹,采白花菜,方圓二十里沒地方沒留下她的足跡,即使到現在,她每年都要養上兩、三頭豬,種三、五塊菜地,為了不增加我們的負擔,她含辛茹苦,七十七歲高齡,仍然在地里勞作,她那持重而勤勞的品格,一如羅田山民,不愧為一代偉大的母親。
在羅田山民心中,吊鍋是力量的源泉,是明天的曙光,是心靈的慰籍,是通往彼岸的航船,是長途跋涉的驛站。這就是羅田吊鍋的風格,它世世代代養育着生生不息的羅田人民,包容天地萬物,包容人心百態,母親說,吊鍋大於天、深似海,金山和銀山,都沒有吊鍋重;高山和大海,都沒有吊鍋深。
吊鍋可以煮糠米,可以煮南瓜芋頭、葛根野菜,同樣可以煮雞鴨魚肉、生猛海鮮,還可以說吊鍋中煮盡了人生百味,煮盡了世態炎涼。無論你窮困潦倒,抑或是你榮華富貴,吊鍋,它始終掛在柴火之上,始終熱氣騰騰,始終熾烈芬芳。吃飽肚子也好,調節胃口也好,返樸歸真也好,它仍然是吊鍋,伴隨你渡過時光,分享榮辱。還可以說,吊鍋的歷史,就是一部羅田民眾吃飯的歷史,也是一部羅田民眾生活的歷史。
一句話,羅田山民的過去未來,從那小小的吊鍋中可以全部讀出來,無須格式化再裝入新的內容。
在馬年元宵到來之際,寫下拙文,權作是對吊鍋深情的禮讚。
劉心明
2014年正月十一日於羅田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