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我曾到千里之外的一個城市去打工。
那是大海邊上的一個小城,每到夜裡,霧氣迷離天空像下着綿綿的細雨,很少能看到星星。我們常在這樣的夜裡、在攪拌機和振搗器刺耳的轟鳴聲中,緊張而機械地忙碌着,任憑汗水打濕破舊的滿是灰塵的衣衫。勞作間歇,年過半百的工長總會一邊拍着我瘦削的肩頭,一邊關切地問我:“小夥子,想家嗎?”我漠不做聲,卻總是搖頭,為什麼要想家呢?
我厭煩了父親醺酒以後恣意的謾罵;厭倦了母親整日里沒完沒了的嘮叨;在許多個合衣而卧的深夜,我常在睡夢中被他們的爭吵聲驚醒……這樣的家有什麼值得我想呢?
休工的時候,常和幾個工友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裡漫無目的地穿行,欣賞着鄉下不曾有的都市風景。我讚歎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驚嘆一輛又一輛的豪華轎車往來穿梭;感嘆川流不息的人潮湧動。然而在那裡,看到的卻是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在穿着講究、時尚的城裡人那高傲鄙夷目光之下,我知道,城市雖好,卻不是我的家園。
工棚里的電話鈴響了,是老吳遠在鄉下未滿六歲的兒子打來的。“爸,你什麼時候回家啊?”老吳,這個膀大腰圓,平日
里善於言笑的漢子忽然淚流滿面……那個夜晚,整個工棚一改往日的混亂和嘈雜,每個人都沉浸在一種靜靜的思緒之中。有人在角落裡唱起了一支思鄉的老歌,他嗓音沙啞、低沉,聽起來卻別有一番滋味……我躺在連翻身都困難的板鋪上,抱着頭看着窗外發獃。突然在迷濛的夜色中,看到了一顆星星,它若隱若現,就像家中那盞微弱而閃爍的燈火,更像母親渾濁的眼睛。我想起了家中那鋪可以任意舒展的溫暖的土炕,想起了媽媽親手做的精細的鹹菜……院子前面的那道低矮的土牆是否坍塌,茅草屋頂是否又長出了荒草,媽媽的白髮是否又增添了許多……
第二天清晨,我迫不及待地爬起身,攀上了尚未竣工的大樓的樓頂,這是本市最高的一所大樓吧。我向家鄉的方向眺望着,卻只見山巒重重,霧靄茫茫……我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那一刻,我幡然徹悟:我是一顆種子,風兒把我吹到了這裡,城市裡堅硬的柏油路上使我無以立足,我的根依舊在千里之外的那個小村子里,在那幾間低矮的茅草屋下,雖然貧瘠,卻能發芽、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