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的力量(散文)
胡盛華
一
是什麼時候接觸到《西遊記》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就曉得了孫悟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神通廣大,上天入地,降妖除魔,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我兒子接受的教育比我還要早,在幼兒園時,大約三歲多吧,他已經把從老師那裡學來的、根據《西遊記》改編的兒歌背得滾瓜爛熟:“唐僧騎馬東那個東,後面跟着個孫悟空;孫悟空,跑得快,後面跟着個豬八戒;豬八戒,鼻子長,後面跟着個沙和尚;沙和尚,挑着籮,後面來了個老妖婆;老妖婆,真正壞,唐僧八戒分不出;分不出,上了當,多虧孫悟空眼睛亮;眼睛亮,冒金光,高高舉起金箍棒;金箍棒,有力量,消滅妖魔消滅光。”兒子在我耳朵邊背的次數多了,我也就毫不費力地背了下來。
最讓人震撼的是第一次看電影《三打白骨精》時的情景。那是我們國家一九六二年根據紹劇拍攝的一部大型彩色故事片,傳播到我們這裡也許是一九六三年或一九六四年吧。那是一個物質生活和文化生活都相對貧乏的年代,一聽到縣城裡開始在放《三打白骨精》,整個農村也就沸騰了。按捺不住的年輕人們尋找各種借口進城了,人人都想先睹為快。可是,他們根本就進不了電影院。不論一天放映多少場,電影院里總是場場爆滿。那票是通過縣城各單位和電影院聯繫購買的,不對外,即使這樣,仍然是供不應求。不少人看了一場又一場,還是意猶未盡,根本沒有把剩餘的票賣出去的可能。因此,農村來的影迷們儘管一場又一場地在電影院外候着,希望能買到一張“飛票”,而那種可能性簡直微乎其微。大多數農村來的影迷沒能如願以償,不得不帶着深深地遺憾回到家。因為那第一次的電影片子只在縣城停留四天,然後必須轉到其它縣城去,人家也早就等着了。
終於,像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到了《三打白骨精》要在我們日興場播放的消息。日興場是一個區所在地,又離縣城最近,當然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如果影片在區場上巡迴放映,日興場自然是首當其衝了。
消息是比影片提前一周到達日興場的。到達日興場的消息以比暴風還要快的速度迅速席捲了日興以及周邊地區,一萬多日興兒女整整興奮了一周,盼望了一周,也準備了一周。令他們沒有料到的是,他們的準備根本沒有用。原因是,日興場沒有能容納兩千人以上的放映場地,而據估計,這場電影的觀眾最少不會低於五千人。人們按照原來的放映場地所作的一切準備都等於零。
電影最後是在通向日興糧站的街道上放映的。在街道中間架上了銀幕,銀幕的兩邊都可以容納觀眾了。儘管銀幕的後面看到的影像是反的,但是誰都沒有在乎這個,銀幕後面的觀眾也許並不比前面的少。為了讓更遠處的觀眾都能看到電影,放映的銀幕一再升高,以至於高到不能再高。
儘管如此,我們這些個子矮了的小孩子仍然看不到銀幕。街道兩旁的樹丫上,早已爬滿了我們這種年齡的“小猴子”,那裡早就沒有了我們的容身之處。身陷人叢中的我們急得直想哭,可是我們的爸爸媽媽卻不急不慌,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果然,影片一開始放映,爸爸就把我頂在了他的肩頭。其他的父母也照此辦理,孩子們的視線一點都沒有受到影響,只苦了站在我們更後面的觀眾們。
影片放完了,觀眾們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強烈的要求聲此起彼伏:“再放一遍!再放一遍!”領導們經過協商,滿足了大家的要求。那晚,我們這些快滿十歲了的大孩子,在爸爸和媽媽的肩頭上輪換坐着,直看到深夜。
二
當我終於從別人手裡借到一套《西遊記》原著時,大約是在我十四五歲的時候了。以前看根據《西遊記》改編的一套小人書,都是恨不能把第一冊到最後一冊全部找來,一氣看完。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一是當時沒有那樣的經濟實力,二是因為書店裡根本就沒有全套書賣。因此就只能你買一本,我買一本,在小朋友手中交換傳看。雖然如此,好書的孩子也總算想盡千方百計,把《西遊記》的小人書看了個八九不離十。
可以想像得到,我得到《西遊記》原著時,內心是多麼的欣喜若狂。那時向人家借書,一般是要限定歸還的時間的,如果到時不還,以後就很難再借到書了;還有,一般要用別人沒有看過的書交換,這樣才能達成協議。
我於是把除了勞動以外的一切心思全部放在了書上,一頭扎進書里,就難以自拔。吃飯時嘴裡嚼着食物,眼睛盯在書上;睡覺時躺在床上,不到實在困得不行,不會放下書,吹熄床前的煤油燈;解便時更是手不釋卷,還認為那是最好的讀書時光;就是干農活時,腦袋裡出現的仍然是書中人物的影子,設想着還沒看過的後面的故事。
書中的人物形象是早就通過小人書活躍在腦子裡了,而原著里看到的故事卻是小人書無法比擬的,那讓人震撼的程度絲毫不因為小人書的先入為主而有所減弱,因為小人書是濃縮的精品,那內容無法不過於簡略。
讀第一遍,我簡直是狼吞虎咽,想在人家規定的時間裡讀完一遍再看上一遍,雖然人家規定的時間太短。就我當時的閱讀水平,我絕不可能把書讀深讀透。我跳過了那些與故事情節無關的詩、詞、歌、賦,躲開了那些我還不認識的字、無法理解的詞。不怕你笑話,我們家那時窮得連買一本《新華字典》的錢都無法支付,根本找不到任何工具書可以幫助我的閱讀,唯一的幫助就是遇到不懂的就馬上翻閱本章回後面的註釋,碰到沒有註釋的我不懂內容,我就傻眼了,連該理解的故事情節都只能按我的臆斷去理解了。
終於,在規定還書的時間之前,我讀完了第一遍,並且第二遍已經讀到一半了。我故意推託說自己第一遍都沒看完,借書人無奈,我就又賴了兩天,讀完了第二遍。我讀第二遍沒有像讀其他書那樣跳着讀,挑感興趣的讀,而是像第一遍一樣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絲毫不減興味的一路讀完的。
好在半年以後,我又得到了那本書。不是因為書店有售,而是因為我通過另一個渠道借到了另外一本書,作為交換條件又把《西遊記》借了回來。要知道,在那個年代,《西遊記》是古書,沒有被當作封、資、修遭查禁就實屬萬幸了,就別想有重新出版的可能了,所以書店裡根本別想買到。
這一次,我沒有被限定借書的時間,我就有了充分親近它的較充裕的時間了。我又想辦法借到了一本早年讀過師塾的老先生用過的《同音詞典》,那是一本近乎於《新華字典》的工具書,出版時期大約是清朝末年。藉助它,我開始漸漸弄懂了《西遊記》中一些我以前沒有搞懂的問題;我開始接觸《西遊記》里的一些淺顯的詩、詞、歌、賦,並把它們作為非常優美的文學作品來單獨欣賞;我開始從《西遊記》的人物中理解一些做人的基本的道理;我開始從對《西遊記》的理解中思考一些現實生活中的社會現象。
這部書這一次在我的手中停留了近一年之久,除偶爾看其他書外,一年中我就沒有離開過它。這使我對它的熟悉程度達到了不一般的高度;不少詩詞我能背誦,不少經典詩句我能背誦,就連上冊里的整個情節我都幾乎能背下來了(我特別喜歡上冊,所以就特別著力一些。下冊有些篇章我覺得彷彿是為了湊夠九九八十一難,而露出重複的痕迹。——也許是陋見,不影響經典在我心中的地位)。
三
有了這樣的閱讀以後,我心裡自然而然地萌發出一種想發泄出來、與大家一起分享的衝動。每當有人提到和《西遊記》相關的話題,我都會講出經典的故事來。而日常生活中和《西遊記》相關的話題還真不少。比如:說某人見了女人色迷迷的,就說“你看你哪裡不像那個豬八戒,見到個女的耳朵都扇圓了”;比如,遇到困難和艱險,就說“我如果有孫悟空那本事該多好,一定不會為這事為難了”;比如,遇到貪官污吏,就說“肯定是從《西遊記》里跑出來的沒被孫悟空打死的妖魔鬼怪。”。。。。。。
這些話題自然而然地讓我聯想到《西遊記》中的有關故事情節,我順便搭上幾句言就會讓人聽得豎起耳朵。一有機會,鄉親們就希望我完完整整地給他們講一段。這種機會還真就不少。
那時候,生產隊里的集體勞動很多,大家在一起勞動時,不管活兒重不重、幹得累不累,每天上午下午都是要“歇憩”的。所謂歇憩,就是大家放下手中的活兒休息那麼幾十分鐘。這時候,男人們聚在一起抽煙,談天說地;女人們掏出早已準備好的鞋底、襪底,開始飛針走線;小夥子們則早就圍上了我,一句:“老總,講《西遊記》!”“老總”是夥伴們給我的一個綽號。於是還有人出來維持秩序:“莫鬧了!莫說話了!聽老總講!”我也就不推辭,選出一些早已滾瓜爛熟的精彩段子講了起來。
一開始,我的主要聽眾是那些小夥子。可是沒過多久,就像是我施行了吸星大法一般,那些中年人、老年人被吸引過來了,他們歇憩時坐的地點明顯向我靠攏;那些姑娘、婦女被我吸引過來了,她們再也不在另一邊悄悄地擺私房龍門陣了,聽到要緊處,她們手中針線活的速度明顯放慢,有時甚至停了下來。
我講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講江流兒的故事,講夢斬涇河龍王的故事,講西天取經的故事。而每一個故事都不是一次兩次就可以講完的,聽了前面就有了想知道後面內容的強烈衝動,因此我的身邊總是聚集了不少“粉絲”,他們時時在尋找聽故事的機會,因為他們知道我的故事從不對一兩個人單獨講。
最難忘的是那一年的栽秧季節。
為了搶種搶收,晚上要加夜班把第二天要栽的秧準備好,扯秧時就成了我講故事的最佳時機。那天晚上我講的是車遲國的故事,聽得入神了的鄉親們一再要求我:“你不要扯秧了,到岸上去坐着,靠中間一點,讓我們大家都能聽見。你的那一份活兒我們輕輕鬆鬆地就給你趕出來了。”連隊長也說:“就按他們說的,你就光講故事不扯秧!”我把我的位置向田的中間移動了一下,沒有上岸,我說我能夠一邊扯秧一邊講故事。
那晚,人們高挽的褲腿上面有趕熱鬧的蚊子來騷擾,淹在水裡的部分還有一種叫做“鴨虱子”的東西來進攻。那東西不知道是一種毒蟲還是一種毒氣,把人的腿、手咬得疙瘩遍布,奇癢難耐,有空的時候就抱住雙腿不停地抓撓,嚴重的甚至抓出血來都止不住癢。但是,那晚沒有人叫苦。
後來,秧扯夠了,且遠遠超過了明天的用秧量。而我的故事才剛講到虎力大仙和唐僧上禪台比賽祈雨。怎麼辦?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把這一段聽完!”於是大家圍坐在田埂上,不幹活了,專心地聽。這時候,家家戶戶傳來呼喊家裡人回去吃晚飯的聲音,這裡回應一聲馬上就閉了口,生怕聽掉了一句。後來,附近的喊吃飯的人見家裡人遲遲沒有回家,就跑到秧田邊來看究竟,很快,他們也加入了聽眾的行列。
那晚,直到唐僧一行又從車遲國出發向西而去,大家才心滿意足地收工回家。
四
後來,我參加了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次高考,讀書了,上學了,也就慢慢淡化了對《西遊記》的那種一如既往的痴迷。只是在中國文學史課程里,我更加深刻地理解到了它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
一九八二年,中國的文學家、藝術家們開始着手把這部經典名著搬上熒屏,歷時四年,於一九八六年和大家見面了。一九八六年的中國,雖然電視機沒有普及到家家戶戶,卻也進入了千家萬戶。《西遊記》的播放雖然再也看不到幾十年前觀看《三打白骨精》時的萬人空巷的盛況,但是,每部電視機前總是圍滿了人。
人們對《西遊記》的喜愛絲毫沒有減退。在我的眼裡,八二版的《西遊記》把吳承恩先生的原著真實地再現在了熒屏之上。和我小時候看的小人書、和我兒子小時候背的兒歌,都是那麼難忘的又非常統一的經典。電視劇里的人物造型、動作設計、武打設計、思想內容、美術特技等等都是和原著吻合得嚴絲合縫,以至於在我的腦海里,兒歌、小人書、原著、電影、電視劇完全融為了一體。所以,在以後的這些年,每當電視屏幕上出現《西遊記》的影子,我都會馬上停下來不再調頻道。儘管是看了一次又一次,我們都總是百看不厭。並且每看一次總會有新的感受冒出來,每看一次都會有新的收穫裝進去。
若干年後,有了《西遊記》的其他版本,有了想沾《西遊記》光的其他一些電視作品。他們或借用了《西遊記》的一些名詞術語,或借用了原作的一些人物名字稱謂,或在原作的基礎上想演化出一些其他故事來。以至於顛倒是非、混淆黑白,把孫悟空描寫成到處和別人調情,也到處被人暗戀的那麼一位情痴情種;把唐三藏描寫成處處墮入情網,無法自拔的花和尚。。。。。。甚至外國的動畫片也借用了孫悟空的名字,而那個孫悟空就更純粹是一個現代人,是按外國人的理想設計的一個中國現代人。
看到這些,我的心情異常的沉重。我或者憤然關掉電視機,或撥到其他頻道,或者在看那些渾蛋們在幹些什麼。
我有一種想衝鋒陷陣的感覺,我看到,我們心目中的英雄正在被強姦,我們心目中的經典正在被踐踏,我們祖國的文化正在受到無情的蹂躪。我想衝上前去,把那些偽作撕碎,把那些製作偽作的人殺死。我想讓那些“惡人”們知道,踐踏民族文化應該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實際上,我什麼也做不了。我只不過是為了保衛經典的尊嚴而搖旗吶喊的那麼一個小卒。喊出了我心裡想喊的話,也許心情要輕鬆一些。
2014/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