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友
夫香
“ ......好,嗯,是,不反覆了。”三運掛斷手機,望着公路上那輛遠去的黑色奧迪車,無
可奈何地搖頭。
這輛車剛剛把他前些天送去的一些禮物送回來還搭上了些別的。沒道理吧?人家給辦事,
搭時間搭人情還搭着錢真不好意思啊。三運忽然一陣暈眩,如墜入夢中。
這一切好像都不真實,他如天外來客一般:來村裡看了看他,就把他女兒安排到省城,當
了教師。聽侄子說,要辦成這事,得花五六萬;他辦也得花一兩萬。所以,第二天三運就把家
里僅存的兩萬元支出來,送到了他省城的家裡,可他老伴就是不收,說他真沒有花錢。他過意
不去,昨天,就又趁着快要過年送去了些酒肉核桃棗,可是,今天還不到中午又被他外甥給送回來了。
一切都始於春天。那日,一早起來就有喜鵲在門旁的梧桐樹上喳喳地叫。梧桐樹的葉子都是
剛長出的,新新鮮鮮,說黃是綠說綠還黃。深灰的喜鵲在枝頭的葉子間跳躍,快樂地歌唱。
正在這時,三運手機響了,是廠長,說上午11點左右回廠,並讓他去通知工人全體回家,
放半天假。並說,“你也捯飭捯飭,有人要跟我來廠里看你。”
三運六十了。身體不錯。在村西公路邊的木器廠守門。老闆是本村的,論輩分算他個侄
子,叫邢彥民,對他很好;讓他白天看看門掃掃院,晚上在廠里睡睡覺,每個月給開一千五百
元。
“ 難道今天又有什麼好事了?”三運把侄子給他這份工作視作好事。那天,侄子讓他來木
器廠上班時候也有喜鵲站枝頭喳喳地叫......
三運望着在樹上彈跳的喜鵲,聽着喜鵲沙啞高亢的叫聲,想不出是誰要來看他,“也許又
給他張羅老伴吧?”正顧自思想,就聽兩聲低低的車喇叭響,便見,一黑色別克緩緩駛進廠
院。這就是侄子邢彥民的車。但首先下車的卻是位戴黑色寬邊眼鏡,白凈斯文略顯禿頂的中年
人。他穿一身深色便裝,體態稍胖。很面熟,......哦,三運驀然想起他是最近常在市電視新聞里
出現的一個副市長。“哦,怪不得呢?大人物來視察了。”三運啞然失笑。
“三運!”那人喊着他的名字笑吟吟的走過來“。唔?”三運一驚, -——腦海里突然跳
出一個名字“小不點”?!
小不點和三運是戰友。說戰友,兩人也就在一起待了九個月。他們是特種兵——小兵。反
偵察的。經過兩個月的政治思想教育,保密教育,軍訓和七個月的報務學習就分配了。三運分
到西安,小不點分到了昆明。雖說命令宣布后三運他們第一批走小不點去送站,火車一聲長
鳴,兩人忽然都鼻子反酸,但終究再沒有見過面。
“三運,對不起,讓你為我背黑鍋了。.”
“不說這,你不是也為我背黑鍋了?——咱們電台上見!”三運說,但這種有點類似當下Q
Q的聯繫方式僅僅持續了四年,到三運複員彼此就再沒了消息。
小不點大名王學忠。軍區大院的。當兵時剛滿十四歲。個子不足一米五。娃娃臉,微胖,
奶聲。列隊總排隊尾。因年齡個頭在全大隊最小,都叫他小不點。
小不點和三運是一個中隊的,學報務。住一個寢室。寢室是通鋪,五個人,他們倆靠北端。
新兵訓練第一次緊急集合是深夜十二點。當尖利的哨子聲在走廊里突然吹響,三運被緊急
集合的命令給驚蒙了。他穿上絨衣套上軍裝上衣,摸不到軍褲,小不點說,別慌,腳邊摸。三
運那時好像分不清頭腳了,在漆黑之中摸到一條褲腿就拽。哪知這條褲子小不點的腿已經伸進
去了一半,“我的我的”,聽着樓道里操場上紛沓熙嚷的腳步聲,三運哪還管得了那麼多,說
聲“我的”,就把軍褲拽來穿上,草草打了被包,迅即跑出。到隊列沒等站穩,中隊長便發出
了目標“北門,跑步走”的命令。
還都是孩子。三運當時屬年齡大的也才16歲。從駐地跑到北門沒休整,清查了人數又往
回跑,來回足足20公里。當時那個狼狽:有被包沒打好散了,把棉被搭在脖頸上的,有秋褲只
伸了一條腿,另一條腿甩在外邊隨着腳步呼啦呼啦響的......但全中隊戰士還是發揚了兩不怕精
神,完成了任務。
當然,小不點挨了點名批評:一、.衣物放置無序找不到軍裝,二.、對自己放鬆要求不追趕
隊伍,三、.講評仍不出寢室,指導員去請才嬉皮笑臉穿着秋褲出來。弔兒郎當,稀稀拉拉,把
自己等同於一個普通老百姓!
三運很內疚。如果小不點說明原因,如果操場寢室都開着大燈,大家就會看到三運身上的
軍褲短了三寸多!就會明白他穿了小不點的軍裝......當然挨批的也就是他了。
解散后三運愧疚地對小不點說“對不起,都怪我”,“無所謂”小不點悄悄說,“咱們准
備下一次吧,今夜還會有一次,叫回馬槍”。果然,待指導員各寢室檢查完就寢情況不到半小
時,尖利的哨子聲再次劃破了凌晨的夜空......這次因他們寢室悄悄做了準備,整齊劃一,動作迅
速,受到了中隊表揚。
小不點在軍營長大,從小見兵,聽兵故事,看兵操練,對兵的活動很熟悉。有些事預料得
比較准,但畢竟年少心薄,有時喜歡賣弄,惹來事情。
八一建軍節前夕,上午八點多,上課鈴都響過十幾分鐘了,中隊長還沒進教室。戰士們不
免相互打探。坐最前排的小不點跑到講台說,“一會兒全大隊開會”。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
他身上,便有些得意忘形,“總字798部隊慶祝八一建軍節暨優秀戰士表彰大會”。——“咱們
中隊受表彰的是邢三運,袁希文;三運抄報達到140個碼每分鐘,希文發報達到120個碼每分
鍾。還有幾個人入團——咱們中隊是咱家。”大家看他美成那個樣,都笑。這時,中隊長推門
進來了,小不點立馬倉慌歸位。教室鴉雀無聲。
中隊長臉色鐵青,一排排向後審視。良久,厲聲問,“誰開我辦公室抽屜了?”
——準是他,全中隊就他會用別針開鎖,而且自習課時候還在教室為大家表演過。這傢伙
要倒霉了,沒準還會把快要到手的團票給弄丟......中隊長目光如劍,又從後排移向前排,嗖地掃向小不點。“我。”三運當時不知是什麼力量趨使着,竟突然站起說,“是我,中隊長。”
“你?”中隊長的目光立刻盯向最後排的他。“是......”三運腦袋嗡嗡響,不敢大聲了。
為這事,三運背了個警告處分!他真沒想到事情會這般嚴重。“這是個品質問題”,中隊
長事後找他談話說。而他當時只是隱約感覺自己業務好,中隊長喜歡,把這事擔了也就稀里糊
塗過去了。
是啊,稀里糊塗的都過去了。——這一過就是40年。
“ 三運,”“學忠,”兩雙手緊緊地握着:“我說新聞里的你那麼面熟呢?啥時候大名改
王學正了?”“到昆明以後。我發誓再不瞎鬧了,太對不起戰友。”二人相互詢問着,隨邢彥
民走進木器廠辦公室。
原來,市裡昨天召開工商聯座談會,會休時王市長聽邢彥民說是幸福灘的,就問本市城北
共有幾個村村名里有“灘”字,小邢說有周家灘李家灘邢家灘。邢家灘文革中改成了幸福灘。
“幸福灘有個叫邢三運的嗎?”“有啊,就在我們廠里幹活。”可找到他了。於是,兩人約
好,今天上午來到了幸福灘。
戰友相見,兩人一下就回到了少年;回到了部隊。不光氣氛連性格都那麼率真。三運讓彥
民去整幾個菜,王市長讓小邢把他給三運帶來的酒打開。待一切就緒,小邢推說有事離去,兩
人就舉杯聊起來。
學正只一個兒子,在國外讀博;老伴退休,在省城老年大學學畫畫兒。三運一兒一女,兒
已婚,兩口子在省城賣五金;女兒去年師大畢業,在省城一家二手房中介打工。學正說三運命
好:兒女雙全,孩子們都有實幹精神。學正問孩子們收入情況,三運說兒子那裡還行,女兒那
里不太好,正自己瞎撲騰着找別的事情呢......
三運沒提老伴。學正也沒問,他在路上已經知道三運老伴過世多年了,之後三運就一直一
個人生活,吃了不少苦。
兩人聊到天黑,直到門外有黑色奧迪車開來,兩人交換了手機號碼,學正又把自己的家庭
地址寫下,才握手道別。
這次見面,三運沒向學正提任何要求,學正也沒提過為他辦任何事情。兩人酒菜差不多都
沒動,只顧聊天了。聊部隊上的戰友,聊當年的那些趣聞......
當兩個月後的一個晚上,學正打電話要他天明帶着女兒拿上她身份證八點趕到省城一所中
學報到時他真得有一些吃驚,但想想畢竟是戰友,也沒怎麼大驚。當然心裡邊是說不出的高
興。
事情辦好,三運並沒有感覺有什麼不合適。大約過了半個多月,有一次和侄子在一起閑聊
才知道辦這事並不是那麼容易,才懷疑學正可能還搭了錢。這才有了開頭的事。
“ ...... 就這吧,”翻來覆去的就不是戰友了,倒讓世情把友情埋汰了......”遠去的轎車已經
消失得一點都看不到了,三運才走進廠里,才注意到又有兩隻喜鵲飛來,落在門旁的樹上,
引頸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