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趙師娘
趙師娘是莊上的傳奇,謎團一樣的女人。
里下河的土語有時挺刻薄,比如這好好的“師娘”,按給某個女子,呼來叫去的可不是什麼好事,他們在尖酸地諷刺女子好吃懶做,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就一個敗家娘們。趙師娘的名號流傳於四庄八村,她是個什麼女子?
年少時,我很怕她,遇見她,如見鬼魅。
吃煙的女人
她不是莊子里的人,像浮萍一樣漂浮在莊子里,因此沒有兄弟姐妹的幫襯,沒有門戶族人的庇佑,常常孤零零地遊盪在田頭,庄邊。
她有一個家。那是我記憶中最糟糕的家,即便我後來走遍蘇北,看過鳳陽,我也沒見到類似這樣的家。那時候,里下河家家戶戶都是自己造房子,大夥就地取材,用取之不竭的黑色泥土做成若干如大方磚一樣的土坯,經過風吹日晒,堅硬如石,砌成屋牆,搭上房椽,鋪蓋稻草,新房冬暖夏涼,唯一的不好就是倘若起火,火借風勢,過火極快,連拿物什的瞬間時刻都來不及,彼時哭聲連成一片。
趙師娘的家安置在莊子東南角,遠離人群聚集,莊上的人防她避她,她也自願自覺遠離。那是一片靠近河岸的開闊地帶,她不知道從哪裡搞到幾塊極大的油布,拼湊在一起,圍成帳篷狀,以避風擋雨,那是某個夜晚,我和夥伴們一起繞着莊子中心的一棵大樹玩抓人遊戲,有膽子大的孩子居然躲到了趙師娘家外邊的河岸邊,一路瘋找,居然受燈光的指引,來到她家門口,昏暗的油燈,地上鋪蓋的是散發清香氣息的稻草,趙師娘正舒坦地躺在自家的稻草鋪上,面前紅光一閃一閃。
她在吃煙。
我們這兒的人管抽煙叫吃煙。女人討厭男人吃煙,常常有夫妻之間為吃煙,打麻將而吵架哭鬧的,當家的女人為了堵住男人煙孔而引發的打架鬥毆事件給貧乏無趣鄉村生活增添了無限樂趣,觀望起鬨者多,勸架拉和者少。莊上女人吃煙,也因此自然是要被鄙視的,里下河勤勞持家的女人一致認為趙師娘有股匪氣,流里流氣,加上來路不明,遂教育叮囑自家孩子:遠離那個瘋子。
趙師娘着實像瘋子。她的頭髮永遠像《詩經》里那個久等丈夫不歸,無心梳洗打扮的婦人,所謂首如飛蓬,她的頭髮一直很短,如大樹上的鳥雀窩,支楞雜亂,經日未洗,既臟且亂,哪裡像莊子里的婦人們,短髮梳得滑溜,長發窩個髮髻,最後抹搽一點梳頭油,
俊俊俏俏地才能出門,趙師娘的邋遢骯髒莊子里的女人們遇見她都毫不客氣數落:你個瘋子啊,腦子壞掉了啊,成天吃、吃、吃香煙,哪天吃煞了,頭髮像個雞窩,你還像個人嗎,別把細小的(方言:孩子)嚇傻呀,上輩子做了什麼壞事,現世報!
趙師娘不語。住在莊上數十年,沒有聽說過,沒有看見過她回過一句奚落她嘲諷她的尖酸語言,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欺負她。
偶爾,她會訕訕地笑,露出的牙齒,一片黃色。
偷 草
因為偷草,莊子里流傳出一句歇後語:趙師娘偷草——夜裡乘涼。
深秋夜晚,莊子里萬籟俱寂,天空繁星挨挨擠擠,亮麗如寶石,有些星星不時眨着眼睛,如在眼前,放佛伸手可摘,偶爾有流星飛過,划向遙遠的天際。秋天農活豐富:家家戶戶院子里堆滿了已收穫的芋頭,生薑,山芋,芋頭葉、生薑葉,山芋藤堆成小山,空氣中瀰漫的滿是秋天的收穫味道,滿足陶醉踏實。
趙師娘家沒有半分地,她來路不明,能夠安居,已是善待。
所以,日常的生活,她唯有靠接濟與偷摸。聽母親說她白天一般是下午在地里晃蕩,看腳力與精神,好的時候,可以晃蕩到周圍其他莊子的地里,就像到自家地里一樣,挖點山芋,拔根蘿蔔,扯點青菜,今天是張家的,明天是李家的。種地的莊戶人家,幾乎沒有人表示有什麼不妥,趙師娘也是個可憐人。
有幾次,我在田野回家的小路上,碰見過她幾次。她弓彎着身軀,身後背着沉甸甸的草捆,她是拾草回家。草用來生火做一日三餐,用來鋪蓋加厚草床,用來做成幾個草凳,可是她沒有稻田麥地,自然只能去到平原上去拾散落的草。
她被逮住的那個晚上,是不是她家的孩子半夜嫌草床寒冷,半夜驚醒,做娘的披衣起床,果斷夜竊;抑或是她白天未能拾到多少草,明晨早飯的柴火沒有着落;又抑或是她想一勞永逸,身體疲倦,吃不消龐大的草捆如小山壓頂?不知道那夜她繞着莊子轉了幾圈,每家都有大草垛,隨便哪家她都可以使勁往家裡運,偏偏她偷了瞎三家的,莊子上出了名的小氣鬼。
偏偏,是夜,露重,夜寒。
瞎三,起來解手,鄉村人眼力極好,稱呼他“瞎三”不是因為眼力不好,而是認為他心瞎,喜歡張狂尖酸,追逐無聊是非。
彼時,趙師娘正趴伏在草垛上,使勁撥草,瞎三猛一撞見,以為啥鬼怪之類,魂飛魄散,拔腿奔逃的時分被腳下磚頭絆倒,更加驚慌失措,以為是鬼追來了,呼哧呼哧喘氣聲驚動了正在偷草的趙師娘,據說她不慌不忙地嘴巴里叼着紅紅的香煙,深秋的夜裡,也是冷的,瞎三說是都看到香煙繚繞,這情景不比被假想的鬼追逐好幾分。
瞎三怒從膽邊升,扯起嗓門就高呼小叫:趙師娘放火燒草垛了,趙師娘放火燒草垛啦……火是里下河最忌諱、最害怕的詞語,人群瞬間像潮水一樣從莊子東南西北洶湧而至。
趙師娘驚呆了,她的香煙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面對幾乎是全莊子的人:
她囁嚅着,說出來一句流傳十里八鄉的話:夜裡乘涼的。
莊子男男女女先一片寂然,隨即鬨笑跺腳。
趙師娘偷草——夜裡乘涼,從此流傳開去,什麼意思,自己咂摸。
兒 女
趙師娘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他丈夫,我沒見過,也從未曾聽說過。
三個孩子自然都是野蠻生長。大兒子摸樣倒也周正,只是臉上呈現出倔強不遜,在15歲時候,就離開趙師娘,離開小茅屋,離開小莊子,到距離36里水路外的興化縣城去尋找外面的世界了。剛開始,時不時聽說有各種各樣的糖果、水果、糕點捎帶回家,再見趙師娘,發現偶爾頭髮不支楞在頭頂上了,甚至於走在莊子的街上,她居然有些笑容了。然而,好景不常,很快就有消息傳播開來,大兒子在城裡犯事了,惹上了牢獄之災,具體事件,鄉村的人無從知曉,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幾個莊子的人碰見聊天,大多以為題材,嘆息憐憫一番,生活勞作一如往常,波瀾不驚,只是可憐的趙師娘瞬間煥發的亮色換來後來永久的沉悶,漸漸地,莊上人都不大看見她出門了。
她的女兒開始接手媽媽過去的勞作。那個二兒子有些痴獃,常年拖着鼻涕,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的女兒很快被磨鍊成家裡的支柱。女人勤勞是天性,只是缺乏了善良與慈悲。
那是有一陣子,農村裡開始滅狗行動。羅四家的黑狗養了5年了,通人性,護家宅,明是非,迫於上級命令,羅四放走黑狗,可忠心的狗又走回家,羅四淚水漣漣,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候,趙師娘女兒挺身而出,說:交給我。我沒親見,只聽說:她家吃了可憐的黑狗。
從此,我深深厭惡她。
關於趙師娘一家的消息,我不再關注。
再後來,經歷人情冷暖,回到莊上,趙師娘一家已經暴發了,被大兒子接到興化城裡享福了。
卑微了一輩子,辛苦了一輩子,在兒女家享福,算是人世的甘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