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位門前的小飯館換了老闆,一個矮矮胖胖的漢子,若不是單位的李子神秘兮兮地湊在我耳邊告訴我關於他的一些話,這麼短的時間內我是絕對注意不到他的。
那天,下班后和李子一起在路邊等車回家。李子一擰腦袋用眼睛甩了甩馬路對面小飯館門前頭髮留的極短的漢子,說,看見那個人了嗎?真厲害!兄弟四個人,全坐過牢,他坐了八年,剛放出來,還有兩個兄弟現在還在監獄蹲着呢!
啊!我配合著這個同事小弟包含着敬佩意味的話語做出一臉誇張的表情,漫不經心地側過頭抬眼望過去,新掛上去的正宗蘭州拉麵館牌匾下,五十來歲矮矮胖胖毫不起眼的一個人微笑地看着行行色色的路人,黝黑的臉膛橫梗着很深的笑紋。
他的眼神突然轉向了我們這一邊,我不由自主地將目光轉移開去,心頭竟然有一絲慌亂,不知是因為李子剛才的話,還是因為漢子臉上洋溢着的淡定的高深莫測的笑意。
上班下班天天路過小飯館門前,我從不進去吃早點,但好奇心讓我悄悄拿眼角的餘光觀察這個勞改釋放犯和他經營的拉麵館。
飯館吃飯的人不是很多,也沒雇服務員,漢子充當著服務員的角色,腆着肚子邁着慢條斯里的步子為客人端飯上菜,或從門口的冰櫃里拿冰水和啤酒,或站在門外笑容滿面地看大路上的人潮如流。
他一定也在注意我們,我們這些每天從他的地盤路過的鄰近公司的職員。我感覺的出來。
這一天,單位的通勤車來晚了,太陽似火,熱浪滾滾,暴露在屋檐下的人們象被一圈大火爐包圍了個水泄不通。我和兩個同事大姐躲在小飯館牆邊的陰涼地里,仍然感覺酷熱難耐,腿也站得酸困起來。
一個高挑的女人從飯館走出來,從冰櫃里拿了一瓶啤酒進去。兩分鐘后又出來了,拎着把凳子在門口歇了,拿眼睛看着我們,很明確地沖我們笑了一下。
我禮貌性地還她一個友好的微笑,心想這是誰呢?老闆娘?漢子的老婆?不由的仔細地打量了她幾眼。
這是個四十歲出頭的女人,利索的盤發,緊身牛仔長褲搭配了一件非常鮮艷的桃紅無袖紗衣,桃紅色上開着兩朵橙紅綠葉的大花。女人的臉瘦削得突出了兩邊高高的顴骨,牙略長而疏,且是黃色的。讓我想起小時候大人告訴我的:白牙窮,黑牙富,黃牙一定做生意。
女人不漂亮,一雙眼睛卻在舉手投足間眨動着細而彎的狐媚的風情。
進去拿凳子坐吧。女人笑着對我說。飽含滿嘴黃牙的很開闊的兩片嘴唇牽動細長的會說話的一雙眼睛倒讓她的相貌憑添了幾分生動。
正站得腰酸背困,及目遠眺了一眼,還沒有通勤車的影子,我連說好的好的,進門拿了兩隻凳子出來,遞給林姐一隻。漢子跟在我身後,也提了兩隻,給了李姐一隻,五個人都坐了,聊天也就開始了。
女人很健談,講她兩個月之內學會了拉麵,講她一天能拉兩大盆面,拉的胳膊都抬不起來,晚上再洗幾十張釀皮,洗釀皮得用兩隻手使勁地揉,揉的她的手又酸又漲的。女人邊說,邊用手作出揉搓的樣子,兩隻手粗大的指關節讓我看得心驚。我禁不住看了看自己雖不白嫩但非常柔順的手指,心想,如果我有那麼一雙手,還不得痛苦死。
這時,從屋裡跑出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嘻笑着一頭黏膩進女人的懷裡。
我仍然不敢確定女人和漢子是一對夫妻,倒是李姐比我清楚的多,李姐問,這是你們的小孩嗎?
是,小三兒,我們的三兒子。漢子笑着。
我發現漢子非常愛笑。一笑兩隻眼睛眯成兩條彎彎的細線,嘴一裂開只露出上面最前面的四顆牙,後面的牙全沒了,黑洞洞的非常滑稽。
怎麼看他也不像是窮凶極惡的壞人啊。
你們有三個兒子?李姐吃驚地問。
是啊,老大十八了,都上班了。女人回答。
老二呢,多大了?李姐繼續問,女人聊天就是這樣的。
老二。漢子神色突然黯淡下來。老二沒了,八歲的時候。
我心裡又是一驚。八歲,和他們的三兒子一個年紀,我兒子也這麼大了,正是房前屋后瘋玩,膝前肩后承歡的年齡,沒了?我不忍地看向漢子,漢子的眼裡有一汪晶瑩。
漢子說,老二在門坎上摔了一下,就摔壞了,坐飛機去北京也沒看好,錢也花完了。老二死後的八年裡,他和女人什麼也沒做,天天打麻將,他打麻將,女人就在旁邊看着他。
漢子又說,女人八年前漂亮年輕着呢,領在大街上,沒見過她的哥們還以為他領着哪兒的個小妞呢。
漢子又說,以前我們有錢,九二年的時候我就有幾十萬了。
女人仍然在講她昨晚幾點睡的,今天早上幾點就起來了,只睡了四五個小時,精神頭卻還這麼好。漢子的回憶她好象沒聽見,只精神飽滿地講述着今天的生活。
八年,漢子說,八年裡他們什麼也沒做。
八年,李子說,漢子坐了八年的牢。
八年前,他們的二兒沒了,兄弟四個全部坐牢,我想這之間一定有什麼關聯,或許是二兒的死引發了什麼?
八年前,他們的生活發生了重大變故。
八年後,他們又有了一個八歲的兒子,新的生活又開始了,生活還在繼續,沉沉浮浮,女人還能做到樂觀向上,男人還能做到淡定神閑,我突然對這對夫妻刮目相看了。
三兒嘻嘻哈哈支開雙臂學小鳥的樣子繞着圈跑,眼睛眯成兩條縫,無憂無慮。
生活可能原本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