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小莉清點一下超市物品,突然發現又少了一隻酸梨罐頭。她緊緊皺着眉,回想着白天到超市裡的人,但想不出是誰偷了它。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四次了,每次只丟一隻酸梨罐頭。小莉有點兒沮喪,放了暑假,她幫媽媽看超市,想不到才一個月就丟了四次東西,儘管罐頭並不值錢,但小莉還是感到自責,氣憤。
小莉家的超市不到20平米,沒有攝像頭監控,如果不自覺,很難防範。可讓她奇怪的是,為什麼每次只丟兩塊錢的酸梨罐頭?這種罐頭一般超市很少賣,也賺不到多少錢,但每個月母親都要進貨。
第二天,小莉翻出了一個月的賬,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丟罐頭的線索。她很細心,每天賣出什麼東西,都要一筆筆記下來,回家前,還要認真盤貨。3日,10日,17日,昨天,是23日,這是丟罐頭的日期。小莉手裡的鉛筆轉來轉去,突然眼前一亮,急忙翻開日曆。丟罐頭的時間,竟然都是星期三。小莉十分興奮,這回她可以抓到他了,只要星期三把罐頭放在正對自己的貨架上,只要他再來,一定能抓到他。
一晃又到了星期三。超市裡沒有顧客,小莉聽着收音機翻一本雜誌。有兩個小時,是音樂台的聽眾點播時間,這是小莉最喜歡的節目。一連聽了五首歌,小莉聽主持人說下面的一首是一個叫小雨的人點播的《憂傷的眼淚》。小莉很興奮,她非常喜歡這首歌。主持人說將近一個月,小雨每個星期三都會點這支歌,她感到好奇,是因為特別的紀念嗎?為什麼每次都是星期三?為什麼總是這首歌?如果你是小雨,請給我們打電話好嗎?
小莉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她也覺得好奇呢。《憂傷的眼淚》詞曲都是佚名,而原唱也不知道是誰,但自小莉第一次聽到這支歌,立刻喜歡上了它。那憂傷的旋律,就像在心裡下了一場小雨。
“知道你戀家
我卻喜歡浪跡天涯
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回來
門前的紫丁香
那是我為你悄悄寫下的愛
知道你戀家
我卻喜歡浪跡天涯
如果有一天失去我的消息
門前的老榆樹
枝枝葉葉都是我的牽挂
……”
聽着歌兒,超市裡人多起來,小莉手忙腳亂地裝袋,收錢,打票,等她突然抬起頭,發現櫃檯上的唯一一隻酸梨罐頭,已經消失了。小莉怔怔地盯着貨架,半晌沒移開眼睛。
小莉跟媽媽商量,又進了5隻酸梨罐頭。她特意囑咐媽媽,要快過期的,她不僅要抓住偷罐頭賊,還要讓他嘗嘗苦頭。醒目的貨架上,很快又擺了5隻酸梨罐頭。
星期三,是個特別的日子。小莉再次聽到了《憂傷的眼淚》,這已經是第5次了,主持人快失去耐心了吧?小雨並沒有給主持人打電話,所以主持人再次在電波中呼喚:小雨,把你的故事講出來好嗎?它一定很感人。小莉覺得好笑,也許他只是像她一樣喜歡這首歌,而星期三的點播不過是突發奇想呢。
一個大媽買了兩大包的營養品,袋子很沉,小莉替她拎出門。這時,一個和她年齡差不多大的少年進了超市。小莉覺得眼熟,他一定不止一次來過。她趕緊把東西交給大媽,回了超市。
少年拿了一袋鹽,然後慢慢走到了罐頭貨架。小莉低着頭算賬,當她再抬起頭,貨架上的罐頭已經少了一隻。小莉不動聲色,心卻“怦怦”地跳着,即憤怒又高興。他過來結賬,小莉一動不動,厲聲說:“把罐頭拿出來。”
“罐頭?你在說什麼?”少年佯裝不知。
“你拿了我的罐頭,你已經偷過好幾次,還不承認?”
少年看着她,小莉的目光火辣辣的,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半晌,他退縮了,從肥大的口袋裡掏出了酸梨罐頭。
“你很愛吃這種罐頭?才兩塊錢,買不起嗎?”小莉刻薄地問。
少年一言不發,只是低着頭。當他抬起頭,目光躲閃着,說他沒有錢賠,但可以幫小莉掃地,掃幾遍都行。看着他的樣子,小莉的火氣小了些,他看上去既委屈又可憐,而且,那樣子讓她有一種特別想親近的感覺。小莉努努嘴,叫他把所有的啤酒都放進冰箱,然後擦一遍貨架,偷走的罐頭算是抵了報酬。
超市,再未丟過罐頭。而小莉,也開學了。
高二要分文理班,小莉選的理科。到新的班級報到,她一眼看到了那個偷罐頭的少年。他也看到她,瞬間轉過了頭。他叫朱建偉,比小莉大兩歲,性格內向,成績一般。沒多久,小莉就了解了他的一切。每次見她,朱建偉總是低着頭繞行。她知道,他是怕她把事情說出來。放了學,小莉特意在路口等朱建偉,見他過來,她馬上騎自行車追上去,說:“那件事,你不用擔心,我發誓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朱建偉一言不發。
“你特別喜歡吃酸梨罐頭嗎?”小莉問。
“沒有人喜歡吃。”朱建偉說完,突然加快了速度,把小莉甩到了身後。
小莉因為品學兼優,當上了班長。從班主任那裡,她知道朱建偉生活在單親家庭,和母親相依為命,家庭條件很差。從知道這件事的那一天起,她就對朱建偉多了一份關注。她喜歡看到他的樣子,他長得並不帥,悶悶地,但他走路的姿勢,他不經意的笑,眯起眼看樹的樣子,總讓她覺得親切。從他身上,她似乎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
超市裡的酸梨罐頭馬上就要過期了。星期天,小莉幫母親整理貨架,母親在埋怨她,還剩了4隻,再過一星期就必須得扔掉。看着母親心疼的樣子,小莉不禁搖搖頭。母親是殘疾人,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症,一隻手伸不開,到現在還像三歲孩子的手。她靠一隻手辛苦支撐着家,一直都精打細算。
小莉把罐頭包起來,說絕對不會浪費的,她想送給朱建偉。可不能送到學校,那樣會傷他的自尊。突然,小莉想出了好主意,她可以送到他家去,就放在他家門口,這樣,他既得了罐頭,又不會感到尷尬。
天快黑的時候,小莉拎着罐頭來到了朱建偉家的小里弄——這可是她花了半小時才向同學打聽到的,離她家很遠,要穿越大半個城市呢。小莉小心地把罐頭放在門口,抬頭看看,確認是朱建偉的家,然後轉身就走。這時,門突然開了,朱建偉走了出來。
他滿臉煤灰,看到躡手躡腳的小莉,疑惑地問她來幹什麼。小莉指指地上的罐頭,不好意思地說送這個來,其實是賣不掉的。朱建偉皺起眉,半晌才拎起罐頭,邀請小莉進家裡坐坐。
院子很小,一些破破爛爛的東西堆着,只留了條過道。朱建偉正在生煤爐子,說要給媽媽燉中藥。這時,屋子裡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問是誰。朱建偉大聲說是同學。
小莉幫着朱建偉生起爐子,進屋見他的媽媽。她躺在床上,正在縫一件衣服。屋子一片昏暗,她扶着床,半天才吃力地挪下來。她拉住小莉的手,說朱建偉性格內向,一直沒什麼朋友,謝謝她來看他。
坐在院子里,朱建偉說媽媽是風濕病,十幾年了,開始只是腿腳不利索,慢慢地,手臂和腿都麻木了。從今年起,索性下床都困難。小莉默默地看着他,這個家如此貧困,治不起這樣的病。朱建偉小心地把中藥鍋放到煤爐上,煽着火,小莉低聲說以後就把她當成朋友吧,她能理解他,因為她和他一樣,是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朱建偉抬起頭看她,半晌,點點頭。
小莉站起來,想幫他做點什麼。突然,她發現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封信,信是寄到電台的,信封上只有一行小字:請在星期三下午五點鐘,播放《憂傷的眼淚》,謝謝。
小莉驚喜地抬頭看着朱建偉說:“你就是那個反覆點這首歌的小雨?”
朱建偉詫異,說小雨是自己的小名。
“你為什麼會這麼喜歡這首歌?不厭其煩地點播?”
朱建偉抹一把臉,默默地低下頭,說:“這是我父親寫的歌兒,寫給我媽媽的。20年前,他每星期三都和媽媽約會,然後為她唱這首歌。”
小莉沉默了一會兒,問他父親是什麼時候去世的。朱建偉搖搖頭,說自己從未見過父親。父親死的時候,母親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後來,父親出了車禍,車禍引發大火,甚至辨不出哪個是他的屍體。朋友打來電話,母親一下子昏了過去,住進了醫院。半個月後,朋友帶來父親的遺願,希望她另外找個人,好好過一輩子。不久,母親離開了讓她備感傷心的小鎮,開始四處流浪。在我兩歲時,她嫁給了當兵的繼父。十年後,繼父轉業到這個城市,我們也跟了來。可是,因為母親有病,身體越來越差,又不能再要孩子,繼父離開了。上個月的10號,是父親去世20周年忌日。為了紀念,母親叫我去點歌,然後還要買酸梨罐頭祭奠。酸梨罐頭,是他最喜歡的食品。
小莉聽了,眼睛里像蒙上了一層霧,怪不得主持人會好奇,這真是個感人的故事。半晌,小莉抬起頭問:“你媽媽,有低保嗎?”
“有。每月160塊,可只夠兩人吃飯,我要上學,要交水電費,要為媽媽買葯,所以,每一分錢都要省下來。”朱建偉說著,深深地低下頭去,“一隻罐頭,兩塊錢,對我們卻是奢侈品。”
小莉緊緊抿着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突然想到,朱建偉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小超市才發現酸梨罐頭,每次手伸向貨架,他心裡不知道該怎樣難過。朱建偉突然在褲子上抹一把手,從衣袋裡掏出一個破舊的錢夾,錢夾里裝着一張發黃的照片。他說上面的男人是他的父親,有時候他會對着照片看很久,不相信這個陌生的男人竟會是他的父親。
小莉拿過照片,看到上面的女人十分美麗,那應該是朱建偉的母親了,可當她的目光落到男人身上,卻一下子驚呆了。她翻過照片,背面,寫着朱建偉父親和母親的名字。
朱建偉沒有注意到小莉驚愕的表情,接著說:“其實,我父母還沒有結婚我媽媽就有了我,當時,外婆家的人都不允許她生下孩子,所以她才逃離小鎮,很多年都沒回家。想想真像做夢一樣,如果母親不那麼固執,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我了。”
天黑了下來,小莉一直獃獃地,朱建偉又說了些什麼,她全沒聽進去。
回到家,小莉把自己關進小屋,母親叫了好幾次她都不出去。她看着桌上的全家福,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照片上那個對着她微笑的男人,是她的父親,也是朱建偉的父親。20年前,他的確出了車禍,但他並沒有死,而是在十幾年後,因為癌症,死在了手術台上。
小莉明白了,怪不得自己一心想接近朱建偉,原來他身上有父親的影子。可是,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告訴朱建偉,因為車禍,父親截了肢,所以才會欺騙他的母親,所以才會和她患小兒麻痹症的母親結了婚。一過,就是十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