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瑤說,姬先生其他的都好,但是寫不好字——或許他的書法不差,但和他的其他比起來,就相差千里了。可是先生從來不覺得尷尬或不好意思,依舊清冷孤傲得讓人生畏。真是奇怪的事兒……
學生跑來跟我學舌,說出佩瑤的這段話來。
我笑了笑,說,隨她去吧。
學生有些驚訝。他們或許更情願看着我發怒。
佩瑤是個調皮的丫頭,一點名門閨秀的樣子都沒有。三天兩頭的要挑我的毛病。或許……還小吧。我思忖着,卻又想起其他來。
“我姓姬,日後便是你們的先生。”第一次面對這些王孫貴族的孩子,我就這樣簡單地介紹自己。我知道,他們的父母,或許並不在乎他們的孩子能學到多少東西,不過,給他們些充填自身的才學罷了,省得他們長大了后,胸無點墨,毫無教養,被天下人恥笑。
我初到京城的時候,隻身一人,身無他物。然後,闖進了禮部尚書府,在他們家滿院子的海棠花樹下,我說,我要教你的女兒讀書,要請你為我開館,讓我來給這京城的王孫公子授學。
尚書是個禮賢下士的人,沒有被我的無禮觸怒。只是問我:公然要我尚書府以及這整個京城請你,要拿出自己的本事。
我告訴他,我願意接受你們整個京城名士的考驗,不管是琴棋書畫,諸子百家……
於是,尚書廣發名帖,召開了文採風流大會,一夜之間,京城名流都集中到了尚書府。在次日海棠花還未在晨霧睡醒的時候,大家分賓主坐在園中,各懷鬼胎地等着我的出現。琴棋書畫,各界名流擺開陣勢,一一坐畢。就當頭一席,留着等我和他們比拼。
那滿園的海棠呵……一樹樹如同染了胭脂,或濃或淡地競相開放着。有些開早的,那花瓣開始絮絮地落。陽光一折,每一瓣花瓣,都有了珠光閃爍似的效果。我在海棠花雨中踏入人群,青衣似乎單薄,而有了那陽光,便分外的溫暖起來。
人群唏噓。
“好傲的先生。滿世界的人,都不在他眼中么?”人群后,似有人在低低地嬌笑。所有的人都沒注意到,我卻能看到,人群之後,一株巨大的海棠花下,躲着個八九歲的小丫頭,杏黃的衣裙,水紅的袖子,輕輕掩着嘴,偷偷地笑。
我知道,那是尚書的女兒,佩瑤。
是的,我就是那樣的傲……或許這所有人都是這般的想法。我並不想和他們多說什麼,大家都是不一樣心思的人,多說又有何意義呢?我打開墨硯,將尚書早命人擺在那裡的小小金勺拿起,在水盂內舀了水,往硯台上慢慢地加夠了水。
“先生不必下人研墨么?”
“不必。他人磨的墨給我用,也是沾染了他們的氣息。弄出來的作品,也不是我的本意。”我一點一點地磨着墨,不管眾人的交頭接耳,眼看那墨色在面前蓄成一汪,黑得泛紅,泛紫。
“請各位出題出局。我邊畫,邊下棋,邊口答。其他留在最後。”
按捺不住的人早一個個站起,紛紛出題。我來來去去地回答着,順便在各個棋局上落着棋子,經過自己坐邊,在畫上補上一筆兩筆。
就這樣,文章會開了三天。三天未到,我已名動京城。
“先生的字與曲呢?”在最後的時刻,有人終於問起。
回頭看看我磨的墨,已只剩下小小的一灘。於是,我取了支大大的長鋒,吸飽了墨,在鋪好的宣紙上,寫下一個大大的“一”字。收筆時將余勁揮出,那筆,直飛琴台。——裂帛一聲,琴聲激蕩,連綿許久不絕。場內嘩然。有人不懂,有人不屑。
“先生這是何意?”尚書終於忍不住開始問。
“大人定書技嫻熟,難道不知這一字的奧秘?萬字皆從一筆始,一字豈非萬字之其一?”
尚書點頭默許,又捻須微吟道:“那琴……”
“昔日孫登之琴只一弦,能出絕妙和聲。他能,我亦能,難道方才不是?”
眾人恍然。紛紛離座而起:“請尚書大人設館吧,我輩自願送幼小入門下研習。才者,境也……”
從那日起,我成了尚書特立書館的先生。我說,我不要其他,只求一飯能飽,一室能居,一筆能寫,一書難閱,一紙能書。僅此而已。當然,尚書不會只給我這麼簡單的條件,他在四方的支持下,如造府第般造了個書館。這就是這些貴人的書館。
或許有人不明白,我怎生就將自己葬在了這富貴榮華之處。我明明那樣的清高與倨傲,卻緣何與這些達官貴人結下了緣。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在海棠樹下,伏在一張烏黑的琴上,慢慢將雙目閡起,夢囈似的,自己對着自己說:不要問我為什麼,因為我……也不知道。
佩瑤是個機靈活潑的小姑娘。她第一次來上課的時候,和服侍她的丫頭換了衣妝來騙我。被我毫不留情地揭發了出來。
“先生好沒趣……連這也不能順着我么?”佩瑤撅着嘴賭氣半天。我不理她,在教案之後,淡淡地介紹着:“我姓姬,日後便是你們的先生。有不願意聽課的,可以自己出去玩。只是別耽誤了我的事。”
“那我們全跑了呢?先生給誰上課?”佩瑤搶着問出來,面對着我站在堂下,狡黠地笑着,看着我。
我的確也看着她,對着她明亮的眸子,直到她畏怯,然後淡淡地笑着,一字一字地告訴她:“就算他們全跑了,你也不會跑。”
佩瑤又撅起了嘴,但沒有分辨。
從此,我就這樣天天給他們授課,教他們琴棋書畫,四書五經。如此,一晃數載。
我未變,可他們,卻一個個地長大了。佩瑤亭亭玉立,但依舊是那樣的調皮純真,每每都要想出些花頭來刁難我。她總愛挑我的毛病,她總是說,先生就那日的一字好,其他的,也不過爾爾。別人都怕我,獨她不怕。我並非刻意要他們怕我,可是,無奈的,我這樣的脾性,也不能與他們融合得更如火如荼。
“先生,我要出閣了。”佩瑤提着杏黃的百褶裙熱熱鬧鬧地闖進了書房,或許跑得急了,跑得快了,連那蔥綠緞子的繡花鞋都露出點小尖來。她滿面桃紅,嫩嫩毛孔之上結了層細細密密的汗珠,那神情,又是嬌羞又是歡悅,她毫無大家小姐的羞赧之意,卻多了許多純真可愛。
“是么?姑娘家大了,是要出閣的。只是,出閣有必要這樣大聲嚷嚷么?”我無可奈何地放下畫筆,因為她來了,就意味着我別想再靜下心去。
“先生畫什麼?”
“畫……一樹海棠。”
“我看看先生畫的海棠。”佩瑤嬌笑着湊近身來,伏在案上看那張畫了一半的畫。——一樹紅如胭脂血的海棠,粗壯盤螭的樹榦,半斜着身子,將一樹鮮紅橫橫地散開。樹下,是一方長條的青石,半湮沒在一地春草之中。這石凳子上,本該坐着個美麗的少女才是,可惜,還未畫完,就被佩瑤給打攪了。
“真美……”佩瑤盯着畫,神情變得安閑起來,嘴角噙了絲少女特有的媚笑,先是目不轉睛的,之後轉頭看我一眼,笑道,“畫完了,給佩瑤當嫁妝如何?”
“本就是給你當嫁妝的。”我拿起畫筆,要她坐在一邊,在色碟內調了些顏色,將這水紅衣袖杏黃裙子的女孩兒畫了上去。就是那側着臉的樣子,低着頭看一枝直垂到地的海棠花枝。
佩瑤咯咯一笑,拿着畫自比一番,又忍不住笑個不止。
“等我題完了……”我接下她手中的畫去,微吟了下,在畫上題了四句:
覓春歸無語,花色歲歲同。
雪櫻將掩去,一樹海棠紅。
佩瑤卻似滿面驚訝,指着那四行字道:“先生,這不像你寫的字。”
“為什麼?”
“這字,比以前的好?”
“這……這……”佩瑤面上飛起紅雲來,偷笑了一聲,我知道,她定是想起她自己拿來說我的那番話了。——姬先生其他的都好,但是寫不好字。
“文章合時而著,那麼,字也可因人而寫。”
“還有這樣的道理……”佩瑤低頭思忖。
突然,莞爾一笑,笑得嫵媚動人,毫不似往日的調皮與囂張,然後又埋首低低地咬唇,笑道:“其實我最怕先生。”
“哦?”
“每次看着先生,那樣的清冷,那樣的孤傲,不似塵間能出。所以,我總是想着,用塵間人的舉動,去和先生弄出點分別來。可是,每次看到先生,卻又似膽怯了……”
“你有膽怯過么?”
“我……”佩瑤又咬一咬唇,“每次看着先生的眼睛,卻又似看到鏡中的自己。不也是一樣的有些小秘密,藏着不被人知么?”
“你有什麼秘密?”我淡淡地問她。
“比如……比如……”佩瑤似乎神秘起來,又似乎哀傷下去。
“你若是不願說,可以不說。”
“比如,我喜歡先生,先生也喜歡我。”她用一種很平淡的口氣,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現在是我愕然了。但是很快,又漸漸地浮出點笑意來。
“不,你說錯了。”我告訴她,“我只愛自己。”
“騙人。”佩瑤冷冷地阻止我的話,“我和先生年齡懸殊至少十歲,但是多年來先生容顏未變,所以,先生不是常人,先生絕不會甘心承認,你會愛一個塵間女子。”
“我為什麼不是常人?”我盯住她的眼睛問她。
“先生的一切……都告訴我,先生不是常人。”
“那我是什麼?”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也敢亂說么?”我淺淺地笑起來,“你這麼自信,卻不怕別人說你妖言惑眾么?”
“先生自己心裡明白。”
我沉默着,繼而淡淡地問她:“你家書屋右後角的最小格子里,有一本沒有書名的書,裡面,只有一個字,是一個血寫的一字……”
佩瑤臉色微微地變了:“我一直覺得那書奇怪,早想拿來問問先生。”
“那麼,你不妨回去拿吧。”
佩瑤飛奔而去。不管任何人的好奇阻問,直奔書庫,翻出那一本泛黃破書來,打開扉頁,就是一個已經變成暗紅的一字。然而,這一字,已不似她以前翻出來時看到的明顯了,居然淡了許多。
她一轉頭,準備跑出去,卻猛地一驚,發現我已經在她身後,就站在那燈罩之側,淡淡地看她。
“先生果然不是凡人!”
“你知道,你為什麼沒有母親么?”我突然問她。
“我……”
“因為你的母親,是院中的那一樹海棠。它貪戀尚書府的公子,就是現在你的父親,於是幻化為人……”
佩瑤的眼一點點地睜大了。
“他們夜夜苟且,做出觸怒天條的錯事。等你母親腹中有了你,就再也不能施法將元神附回海棠之上,於是,你爺爺他們終於發現了兒子的暗中情人……”
“他們要逼我父親和母親分開么?”
“這是必然,因為,你母親是花妖……”我頓了一頓,接着告訴她,“你父親苦苦哀求,將你母親藏在這書庫,等她分娩。你母親生下你后,元神盡失,彌留將死。她生你生得痛苦,因為她是妖,不是人……沒有人或者妖能為她接生,你父親獨自在書庫手足無措地守着她。推倒了一架子的書,撕書為床,為被,想去溫暖你的母親,想去止她的破宮之血,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這些和先生什麼關係?先生又是誰?怎麼會知道這些?”
我苦笑了下。是真的苦笑。這荒唐又凄涼的事啊,在我眼前發生,我怎會不知道?
“別人不知道我是誰,你母親知道。她非凡人,自然看得到我的所在。你們家幾代為官,尤其這三代,全都是尚書,我是尚書府百年書庫的小小書仙,她彌留之際苦苦求我,要看着你長大成人,不被人傷害。我不答應,不願意助紂為虐,因為她是妖,我是仙……”
“可先生還是留住了。”
“因為她用破宮之血封印了我。她拿自己的命,來和我賭了一局。”
“原來……原來這一字書……就是母親封印的你?”佩瑤若有所悟地看着我,滿面迷茫。
佩瑤慢慢地將眼神轉到那書上,看着那似乎要消失的一字。
“以前一直沒有機會,如今要出閣離開先生,所以,本也想斗膽拿來一問,卻不料,聽了這麼一段故事……”佩瑤凄苦地笑着,撫摩着那本書,交到我手中。
我看到那書,心中就莫名地一痛。這到底是我的恥辱?還是榮耀?我是真憐憫了他們么?還是虛情假意?我明明可以拒絕,可以逃離,可是,我卻自甘地被那小小花妖封印。她分娩的時候,那法力怎能及我呢?可是我為何沒有離去?卻還眼睜睜地看着她破宮出血,將我封印……眼前那一頁素箋上的黯淡血色不斷淡去,我捧着那泛黃書冊的手,不經意地微微顫抖起來。轉頭看看滿面愕然的佩瑤,對着她努力微笑了笑,說:“一字成書,字去人無。你也大了,我也該去了。”
“可是……”
“沒有可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有什麼好可是的呢?血是你母親的……”
“先生,你告訴我,我怎樣才能救你?”
“不能救,也不是救。我畢生的承諾已達到,就沒有再留世上的必要。我也該回去,接受我的懲罰了……人間十六年呵。天上不過一彈指,他們現在,想必也想起我的罪責了吧。”我望向窗外,窗外是一輪明月。
“先生!”佩瑤瘋了似的揪住我的衣袖,“我不讓你走,你能看我十六年,就不能更久么?”
“不能。”我似乎冷冷淡淡地拒絕了她,將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開,“從今往後,你依舊是尚書府的小姐,你告訴自己,你即將出閣,你什麼都不知道,世上,沒有妖,也沒有仙……”
“先生……”佩瑤終於流出淚來。這麼多年,我第一次看她流淚。她連出生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可是,居然在這個即將出閣的前夜,她哭得像個嬰孩。
“忘記這些吧。”我發覺自己的身子在漸漸地輕去,那書上的一字血痕,消失無蹤。落在佩瑤面前的,是我畫的那一張海棠仕女圖,圖中,是那個美麗的女子,她婉約地坐在青石上,嬌俏地笑。——是佩瑤?還是那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花妖?我想,我也該忘了這一切吧,今後,無論如何,不做妖,更不做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