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群魔亂舞的時代!
又或者,靈魂都被魔鬼用支票收買去了。魔鬼開了一張支票,就把人的青春、自由、純真、個性、靈魂、正義感、夢想、健康、生命力、思想等全都收買去了。
人們以為佔了便宜,急不可耐而且興高采烈地完成了交換。魔鬼和人彼此都以為自己發了大財,開始熱衷於做這樣的生意!
魔鬼擁有了這些東西並非因為他喜歡,而是嫉妒。他嫉妒人一擁有齊全了這些東西,就成了神,而神是要和魔做對的。所以他把這些東西買來毀滅掉,像火葬一樣,熊熊大火把這些東西葬送掉了。
一隻老狗一直對我這樣說。
這個年代人們都重新回到了奴隸社會!這隻老狗戴着眼鏡。據說是因為他近視。我聽得懂他說話。但是沒有人相信我。還以為我在說謊,又或者大病一場了。
老狗說,你只要相信你自己就夠了。
老狗說,這個城市裡的人很多活得卑鄙無恥。
他簡直成了我的偶像了。然而他只不過是一條狗而已。
他眯着老眼,很有學識的樣子。有時候我叫他博士,而他竟得意忘形起來,說現在的博士一般都是白痴。
父親在夕陽西下時看報,看起來身影拖長如刀。
這個城市在房子外面喧囂。老狗從來不坐在我腳下或者吃我的賞賜。按他的話說,他是條有着貴族血統的有尊嚴的狗!
我啞然失笑!但有時候我覺得我們人類還不夠一條狗講得好,不夠一條狗活得真實。
許多人都嚴嚴實實把自己裹起來,活在虛偽里。
難道說真話和活出自己就真的那麼困難嗎?
阿諾拒絕我的幫助。阿諾一直故意逃避我。她知道我們是不同的人,最後終於將走向不同的路,最後她被奪取了靈魂,又也許是她自己丟了。我了解她,如同我了解這個世上的一切一樣。
雖然了解,但我卻無法改變。
於是我只好悶了又悶,成天讓憂傷的影子拖長在我背後。
老狗說,你只要管自己就夠了,做什麼要好管閑事?
但是對阿諾我不行。你曾經不是奴隸,你應該從鬼們的圈子裡脫離出來。我說。
她向我露出了牙齒。她已經永遠失去靈魂了么?失去靈魂是否意味着失去一切?還是我們只要會吃飯就可以活着了?我們再也不管其他了,只管吃飯!
老狗,我們怎麼才能夠幫助她?老狗沉默不語。他一直不願意我捲入其中的是是非非。
這個五顏六色群魔亂舞的世界,你還是別進去的好。他不緊不慢地說。
老狗,你知道我活着,我總該干點什麼事對吧?
他點頭。
我總該做點自己不後悔,而且真正想做的事情對吧?尤其是為自己真心在意的人。那麼告訴我吧,老狗,如果阿諾以後有了靈魂,我代她先感謝你。
真的沒有辦法,但你的真誠也許會感動她。老狗擦了擦眼睛,似乎是被風吹進了沙子。
他的近視眼鏡也是我幫他配的。記得年初的時候,周圍的人都笑話起我來。說這個孩子竟給一隻年邁的老狗配了眼鏡,真是可笑。可笑可笑。他們全都呵呵大笑起來,彷彿看了無厘頭電影一樣。
我覺得更可笑的是他們,只不過他們不自知而已。
誰說只允許人近視,狗就不能近視?
老狗說,你該去上學了。
但我拒絕上學,我拒絕有誰來干涉我的自由。那個長着山羊鬍子的人,他為什麼一直對我瞪眼?他的背後有一隻鬼,對着他做鬼臉,但是山羊鬍不知道,依然一本正經地教書。
父親拖長的背影中有希望的酸溜溜的味道。他的咖啡一直溫着,一直沒喝,他的煙向上裊裊升起,跳着古典舞一樣,隨風擺動腰肢。
我想我不太了解他,只覺得他奇怪。他的影子里有我嗎?還是我身上有他的影子?生命的傳承,是靠着那咖啡的味道,還是煙的古典舞還是那拖長如刀的影子?
太陽已經下山去了,夜已經來了,我的眼睛也亮起來了。
老狗打了一個呵欠,開始發獃。老狗沒有尾巴,他說那是個負累。猴子失去了尾巴后,從猴子變成了人,而老狗失去了尾巴依然是老狗。
只是在飛跑的時候他有些不太平衡。所以他更多利用思想,而缺乏行動。
我自小就能見到鬼。老狗說那是我天生異質。但大家可就不相信了。父親把我強行送進了醫院。
我在那裡認識了童飛。童飛正在刨一個木頭,他成天刨着。後來刨成一個人形,再後來又刨成一隻狗,刨完換木頭再刨。
我問,你做這種事有什麼意義嗎?
他說,你問這句話有什麼意義嗎?
我回答不出來。於是他嘲笑我是傻瓜。他說大多數人除了吃喝拉撒,都不知道其他的事情做起來有什麼意義。所以你儘管聽從心靈的引導去做就可以了。
我聽他說話,看不出他有任何精神病的地方。然而他的確是有病的。
一個醫生走過來一本正經地給我診斷,他在我身上摸來摸去,說著印堂穴、太陽穴、九陽神功、三焦之類的話。他開了葯給我吃,我拒絕,他瞪眼說,一定要聽話,要不他們會殺了你。
我莫名其妙。他說,這裡是個黑店,黑店裡有人肉饅頭,就是把人殺死後做成饅頭。我記起這是《水滸傳》中的描寫。我懷疑起來,但是他夾住我的頭,硬把葯灌了下去。
這時有幾個醫生慌張地跑過來,把他支走了。
原來他也是個精神病人。本來是當醫生的,但後來看病看多了,他就胡說八道起來,說那些病人才是正常的,而正常人都應該治療。於是他真正的瘋了,卻還亂跑出來假裝醫生給人看病,逼人吃藥。
我想嘔吐,不知道他給我吃的是什麼。我吐不出來,只有一點苦水。
我對童飛說,我能看到鬼。我靜靜等待看他懷疑起來的樣子。但是我失望了。他淡然一笑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一些人本來就能看到鬼。我就能看到。
我驚奇道,你真能看到嗎?我有些激動起來,以為自己找到同類了。
他用幽幽的聲音說,現在你的背後就有一隻女的,拖長的頭髮,是一個溺水死的,現在她對我微笑,她站起來了,她想掐死你!
我哭笑不得。他在說謊,他根本就什麼也沒能看到。他嘿嘿笑了起來,一邊繼續刨他的木頭去了。
我終於尋找到了機會從醫院裡跑了出來,我一路跑着,醫生和護士們在我後面追。他們直叫別跑,我們來幫助你的,你病還沒好。他們說,孩子,外面夜多黑,風多冷,白房子里安靜、乾淨、溫暖如春、舒服,有一切你所需要的東西,有熱的開水和香甜的水果……
我幾乎要轉回身撲進他們的懷抱了。這些聲音多溫柔,簡直像母親一樣,像春風一樣度進人心裡。這些聲音是來誘惑我的。
但我被夜的風一吹冷汗出來了,我終於發覺我是在現實的夜裡,而且還有更長遠的路要走,我得擺脫掉他們。
在我穿過森林時,我發現連警察都來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出動警察,這麼排斥一個正常的人!手電筒照來照去,警犬在狂叫着,尋求着血腥的熟悉味道。
我伏在草叢下,大氣也不敢出。草叢中蟲子那麼多,讓我感覺好像他們快爬到我身上來了,我很難受。等他們過去,我立刻開始飛跑,簡直像在草上飛一樣。我從來沒有發現自己可以跑得那麼快,各種林木,針葉林、松葉林、落葉喬木都在飛快地被我拋在身後。我像一匹脫韁的馬,一匹自由的野狼!
我只知道我不能回去被他們研究,把針打進腦里,我就變成白痴了,連靈魂都被他們取走了,放在試管里做營養液。他們是會把我拿來做科學實驗的。
於是我繼續尋找曠野的呼喊。
突然眼前一閃,有一條眼鏡王蛇在我身前立了起來,它足有我的腿的粗細,鱗片發著光,牙很長,而身軀十分肥壯。我吃了一大驚,立腳不住,差點撲到它懷裡。它嘶嘶冷笑着,或者是痴笑着,狂笑着,哭叫着,向我搖着頭晃着腦,好像在勸我回頭。
但是我不能回頭,那裡有追兵,他們會把我關進白色的房子。前有眼鏡王蛇,後有追兵,我幾乎無路可走,我該往那裡去?
我咬牙恨恨道,我絕不回頭,我拿出水果刀,砍砍砍,再砍,忽然發覺眼前什麼也沒有,難道是幻覺嗎?還是眼鏡王蛇已經逃跑了?
我終於回到家,我記掛着阿諾,我記掛着她還沒有找回靈魂。天已經黑夜了,而星星竟然怯懦地躲了起來,我恨恨地罵那賊老天,但忽然又抱歉起來,它什麼也不知道,它還給我陽光和另外的一切呢,我該感謝它的。它沒有罪,有罪的是誰呢?我不知道。
我去尋阿諾,她驚叫起來,她呼喊起來,歇斯底里的。我說我是來幫助你的。她說我不需要你幫助。
這個世界為什麼那麼奇怪呢?她忽然又冷冷說。
沒有人需要你幫助,你卻硬要來?你不該來。你只該像個棋子一樣,度過自己的一生。我們每個人都是棋子。
你不需要看見什麼,你只要什麼都沒有看見,反而生活得心安理得,那該多好!
她自言自語說,你想背叛,但是沒有人會相信你,你會孤獨一生。她處於遊離狀態。有時候她開始昏睡,一連不醒數十天,有時候她看起來很正常。
我苦笑。阿諾,你真的不記得我了?你在胡說什麼?
老狗給了我一隻蘋果。我被縮小了,我變得越來越小。我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童話故事。如今我就和螞蟻一樣,進入了那隻蘋果。
為什麼是蘋果呢?為什麼不是地獄之門呢?然而我已經習慣了不多問。老狗很有本事。他如果用這些魔法把自己變成一個英俊而富有的人,現在他一定活得更瀟洒,但是他說不,他寧願當一隻懶洋洋的狗,自由地活着。
老狗說過,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地獄,很多都是幻覺。當心裡空虛和身體健康被破壞到極點時,就進入了地獄的幻覺。
魔鬼正是製造幻覺的高明的魔術師。
老狗很會注意健康和享受,他每天都要洗一個熱水澡,喝一瓶可口可樂,還會自己用電風扇把自己吹乾。但他又鄙視西方文明。如果不是我攔着,父親早就把這條讓人目瞪口呆的狗趕了出去。
這隻蘋果中有着阿諾的魂魄。你只有一天時間。老狗說。他懶洋洋的樣子看來又要曬太陽去了。
我進了蘋果,那裡寬闊如宮殿,我只見到一條很大的蟲子。他伸來縮去矯揉造作的樣子讓我十分噁心。可是我又不能不看他。
他冷笑,那條多事的老狗,又差了個小鬼來了!
他原不該這樣說我的。雖然我是小鬼,卻還可以把蘋果刀刺進他的心臟。
他好像沒有心臟。他全身都軟綿綿的,噴出來的汁幾讓我吐了出來。他吃疼翻滾着逃進了深處。
阿諾的靈魂在蘋果的心臟。阿諾遲鈍的眼神望着我,仍然不認得我是誰。我背起她,向外走去,忽然有一滴淚掉在我臉上。它落下的時候還是溫暖的帶着她的體溫,在半空中被風一吹,掉在我臉上時已經冰冷了。
我看了看天空,那裡是一個寂寞的巨大空間,有些像蘑菇的傘頂,天並沒有下雨。我轉去看阿諾時,她仍然那麼茫然,似乎那一滴眼淚並不是她流的。
阿諾的魂拒絕和阿諾重合。她們已經離開太久了,所以彼此不認識對方。我對着兩個阿諾不知如何是好。老狗眯着眼睛打量她們,一邊喝着可口可樂,就好像事不關己一樣。
我卡住他脖子大吼:“你倒是想想辦法啊!”
他掙脫我,連連咳嗽。
你別這麼激動,你激動也沒有用。你這個人就是太感情用事!你這樣也無濟於事,你誰也救不了,你對這個社會來說,只是個冷靜的局外人!老狗這樣說著。
他取下了我感冒時喝的咳嗽水,津津有味地喝着。
牆壁上擠出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鬼來,他看起來十分潦倒,衣服襤褸,還戴一頂破舊的賊仔帽。
我說,老兄,你別亂進別人的房間好不好?
他說,哦,別這麼不客氣,我要來,還是給你很大面子呢?我一時氣塞。
他在床邊坐了下來,拿下我父親的煙說,我對這個牌子十分喜歡,他點着了吸了起來。
跟着又有幾個仁兄走了進來。他們有的還是外國人,向我說著外國話擠眉弄眼,有的頭都沒有。
我搖頭苦笑。最近他們覺得我是個朋友,了解他們,所以一大群都來找我了。他們中有一個很想不開,生活非常鬱悶,想要自殺。
我說,你都已經是鬼了,怎麼還自殺?
他低頭想了想說,那倒也是,我忘記了。
有時候老狗不得不做做他們的心理輔導。做了鬼,他們還是被生前的煩惱跟着。有一個是為情自殺的,他一直在找那個女朋友。還有一個是走路時不小心摔死的。多好笑多離譜的死亡原因都有。
我轉去看看阿諾,兩個阿諾還是面面相覷,她們互相不認識對方。我束手無策。老天,我該怎麼辦?那落魄的鬼說,她是你什麼人?
我說,是我童年的好友。那鬼悠然自得地翹着二郎腿的樣子使我猜測他生前是街上的無賴漢。
他忽然說,沒錯,我是個喜歡遊逛的無賴。
我嚇了一跳。他能知道我心裡想什麼。我轉頭望去,其他幾個鬼已經在桌邊打起了牌。老狗打了個哈欠,咧了咧牙。
那鬼說他有辦法幫我。
那就是把我的靈魂給她。
但是我自己呢?失去靈魂后我又該向誰求助?
原來老狗阻止我是因為他一早就已經知道了。
那鬼開了一瓶酒自顧喝去了。我拉着兩個阿諾跑出房子,看到整個城市像一個海一樣翻湧着慾望的力量,上空埋伏着魔的臉孔,冷冷笑着。他大約已經決定給我開支票,買走我的青春、自由、純真、個性、靈魂、正義感、夢想、健康、生命力、思想等了。
我決定這麼做了。
風冷如刀,吹面生寒。老狗居然已經跟來了。
我輕輕說,這麼晚了,你還不回去睡嗎?外面很冷!
他看了看我,嘆息一聲,摘下了他的眼鏡。
近視的時候,他看不到很多東西。
當他不願意看時,他就摘掉了眼鏡。但是我寧願醒着。兩個阿諾在那裡嘻嘻哈哈呆笑着,我記起了我們童年時候的快樂時光!
也許失去靈魂后的阿諾,才是真正無憂無慮的,而我正在痛苦着,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