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槍聲響起的時候,他還在樓頂上攝影,他對着天空,捕捉雲朵的形狀。
他聽到了槍聲,下意識地轉過身子,職業習慣使他的手指按下了按紐。
一個裹在西裝里的肉體從對面的樓上墜下去,那軀殼裡已經沒有鮮活的靈魂了。
殺手站在樓頂,沒有戴墨鏡,長發,烏黑的槍口。
當她的槍口對着他的時候,他呆住了。
震撼他的不是那烏黑的槍口,而是逆光中她美麗的面容。
太陽衝破烏雲,光芒萬丈的午後,凶殺案件的現場,暴露目標的殺手。
一個艷遇的午後,一個美麗的殺手,沖對面樓頂上的她揮揮手,他想着想着笑了。
“神經病。”她想。
然而,她卻沒有開槍,轉身走了。
警察叫住了他。把他帶回了警察局。
“你叫什麼名字?”
“沈可。”
“你在那樓頂幹什麼?”
“攝影啊。”他帶着微笑說。
“攝影跑到樓頂?”那個人開始咆哮了,“把膠捲拿出來。”
他走出了警察局的時候鬆了口氣,他一口氣跑回住處,把照片洗了出來。
沈可把膠捲對着陽光透析地看着,他知道她一定會再回來找他。
她果然來的很快,當沈可轉過身子時她已經來了。
“別動。”她的手裡這次握的是一把軍刀。
“嗯。”他笑了,順從地把雙手舉起來。
“你不害怕嗎?”看到沈可毫不驚慌,她有些迷惑。
“你不會殺我的,要殺我,昨天就已經殺了。”
“哼。”她哼了一聲,沈可感到腹部一陣抽緊,跟着疼痛席捲全身,隨後眼前一片黑暗,人向後傾倒,意識消失。
沈可醒過來便大喊,“照片呢?”
“燒了,本來想連你也一塊燒掉的。”
沈可有些佩服自己,他早在書冊中已經藏起了一張。
她看沈可一直在笑,便揮起拳頭,一拳打了過來,沈可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后,又昏了過去。
沈可再次醒過來,很失望,她已經不在了。
然後他看到她用一隻手推開門走進來,另一隻手裡提着一包東西。
“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
“你還沒有死呢。”
“你叫什麼名字,我叫沈可。”
“我當然知道你叫沈可,可是殺手叫什麼重要嗎?”
“一個漂亮的殺手是應該被記住名字的。”
“記住名字又怎樣?”
“我想至少我死的時候會帶着微笑。”
她把東西丟在床上,背過頭,對着窗口,陽光安靜地照進來,她嘴唇緊緊地閉着。
沈可低頭看着裹着繃帶的肚子,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一刀留下的傷口依舊很疼,他有些懷疑地胡思亂想,這一刀是剛好沒有刺死他,還是她手下留情呢?
留情?想到這個,沈可又笑了。
“我走了。”她冷冷的說。
“那我怎麼辦啊?”沈可說話的時候,她已經拉開了門。
她一隻手抓着門,轉回頭盯着他,“我是殺手。”
沈可以手臂撐着頭說,“可是你不打算殺我呀。”
“有一天我一定會殺了你的。”
她狠狠地說,然後不等沈可說話,徑自走出去。
“我藏起了一張照片,你要記得來哦。”沈可在門裡喊着。
殺手從樓上躍下的時候,突然有些狼狽,簡直像是在逃跑。
嬴異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她看到沈可第一眼的時候全身無由地戰慄了一下,這是作為一個殺手不允許出現的狀況。
她在特殊的環境里長大,父親是天咒組織的首腦,天咒是以殺人為職業的機構,她從小就像一把兵器一樣被他支配,在她周圍都是一些和她一樣年齡的孩子。
但是,他們和她不一樣,他們認為殺人是一種很正常的事情。
她從七歲那年,殺死第一個人開始就感到那種恐懼,黑暗的漫無止境的恐懼,連睡覺時都會感覺到寒冷。
但是她仍然是最好的殺手,連她一向冷漠無情的父親都這麼說。
與所有獵頭者機構一樣,天咒也使用那種最古老的方法鍛造最好的殺手。
那最原始的,最殘忍的死之獵斗。
那天是她的生日,父親送給她的禮物是一把軍刀,一把狹長的鋒利無比的軍刀。
父親把她送上一個小島,島上當然不止有她自己,所有一起長大的孩子都在。他們比她更快領悟出將發生什麼事,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周圍已經倒下了五個孩子,躺在血泊中像被拋棄的布偶。
她看着父親離開的小船,恐懼從心底瘋狂地滋長……
她不是所有孩子中最強大的,但是她是最聰明的,讓她感到恐懼的東西,她會不擇手段地抹殺。
船重新出現是在五天後,她抱着刀,滿身血污坐在岸邊,她已經等了三天。
父親很滿意她的成長,因為比預計的時間還要短,她完成任務所花的時間突破了以往的記錄。
她從此不再恐懼血,但還是常常感覺到冷,遍體鱗傷的那種冷,冷入心肺。
她沒有想到自己面對那個男人的時候竟然下不了手,看到他微笑的目光,心裡很緊張。
這種慌亂,前所未有。
但是,在他身邊的時候,那種寒冷的感覺卻消失了,她甚至能感到一種類似溫暖的東西出現在身體里。
那種柔軟的像風一樣的感覺,似乎只要一揮手就能斬斷,但是她卻不想揮手。
那個男人站立的位置總是在陰暗裡,所以他走出來的時候顯得很突兀。
她松着自己的髮帶,把挽起的頭髮放下來。
“照片呢?”
“全部都銷毀了。”
“人呢?”
“重傷。”
“在你手下居然有重傷的人?你的手變得遲鈍了嗎?”男人怒吼着,憤怒彷彿要將她吹翻,她仍然在他面前站得筆直。“他目睹了天咒的機密,如果他稍微散布,損失就會很嚴重。任何人只要對天咒有威脅,都必須被清理掉,也包括你,不要以為是我的女兒,就能例外。”
“我從沒想過我有什麼特別的權利,身為你的女兒並不是一項榮耀。”
20年來她第一次頂撞這個男人,嬴異沒有想到把自己的想法宣之於口是這麼痛快。她看到這個男人吃驚得張了張嘴,最後沉默地閉上,嘆了口氣。
這是第一次任務失敗沒有受到處罰。
沈可心裡很失落,他站在樓頂握着藏起的那張照片,她到底還會不會來呢?烏雲靜默在陰森的天空,彷彿沉重地無法流動。
她至少應該來取走這張照片吧。沈可自言自語地說,他有些得意,那張照片他又洗了幾十張。
他在樓上走來走去,以為自己一轉身就會看到她在身後,然而一直到天黑她都沒有出現,
他失神地走在路上,突然一輛失控的汽車燃燒着急速地衝過來,背後是密集的人流,完全不及閃避。
他的手臂被一個人,從空中掠過,險險避開那輛汽車。
不必回頭,這個溫暖的手心是他接觸過的唯一的女人。
微笑着閉上眼睛,任由那隻手掌牽引着自己,在衝天火焰中,在芸芸眾生中任性的奔跑。
一直到兩人都跑不動了,在一條靜默的河邊,遂坐於地上。
“你不想知道我這次來幹什麼嗎?”
“救我。”
“無恥,誰要救你。”
“你心腸這麼好,不適合當殺手的。”
“我當不當殺手和你有什麼關係?”贏異有些惱怒,又有些沮喪。“你知不知道有人想殺你?”
“知道。”
“那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你嗎?”
“不知道。”
“你怕不怕死?”
沈可笑了,“我當然怕死,可是不是恐懼死亡便能永生,我所恐懼的不是死亡,而是不知為何而死。
“為什麼你那麼容易笑?”她忍不住問。
“我是在教堂長大的,我沒見過我父母,雷德曼神父告訴我,我是神的孩子,我是不能哭的。”
“神?他在哪兒?你看見過他嗎?”她有些諷刺地冷笑着,她殺過的很多人都是信徒,其中也有教堂的神職人員,他們死前都曾經祈禱着,呼喚着神之名,但是沒有任何奇迹發生。
“主掌管一切,洞察一切,主的靈運行於水面,那至惡的將蒙感召,那誦念主之名的將得到榮耀。”沈可虔誠地吟誦着,他手指指向頭頂上陰怖、灰暗的天空,那裡厚厚的烏雲透射出一絲純白的光影。
沈可便在那純白的光芒里,微笑着,指着天空,猶如天使。
“而只要我在這裡,神,就在那裡。”
嬴異沒有再說話,這個男人握着她的手似乎不打算再放開。
她決定離開天咒,她的父親不再是她的父親,她從今天開始也不再是天咒的人。
嬴異熟悉天咒所有的暗殺方式,所以她總能安全地識破哪些是陷阱,天咒派出來的人都被她給解決掉了。
警察還是找到了證據,他們突襲了天咒在這座城市的總部,據說她父親被下屬救走,逃回了日本大坂。
嬴異覺得自己變了,變得不像以前那樣冷漠無情。她覺得有點難過。
今天在街上碰到了幾個搶劫犯,他們抓了一個女孩做人質,她忍不住出了手。
當她把槍奪過來的時候,她卻沒有殺那幾個歹徒。
他們望着她的那種恐懼與絕望交織的目光,讓她想起以前的自己,那目光仍舊不陌生,也許不是不再感到恐懼,而是把那恐懼埋藏在了心底。
她覺得很可笑,殺手也會見義勇為,也許是因為實在看不下去那幾個劫匪做那麼沒有技術含量的事情。
沈可總是不斷地說其實她是個善良的姑娘,她突然對沈可大發脾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說不出,為什麼,突然覺得心裡很難過。
後來聽到消息,天咒解散了,她父親逃走沒有多久便去世了。
她知道他是因為無法忍受半生經營的組織毀在自己手上,一直以來他都是個很驕傲的男人。他選擇的是自殺死,他不會讓自己老死或者死在別人手上。
他是為何忽然喪失了鬥志的呢?難道是因為自己的背叛嗎?
是自己摧毀了那個驕傲、冷酷的男人,那個黑暗世界最令人敬畏的組織的創始人。
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對不住父親,然而那個在她十三歲生日的時候送她軍刀的男人已經死了,那個她從小到大都深深地憎恨着的男人已經死了。
當所有的怨恨一下子都消失了,隨之而來的空虛要比任何情緒都強烈。
她告訴沈可她要回日本,以後他們可能再不會見面了,沈可依舊是靜靜地聽着,然後微笑着,轉過身去。
她沒想到,見到父親骨灰的時候會那樣失控,她在房間里失聲痛哭。
幼時記憶中所有的畫面都浮現在腦海中,她出生的時候父親親手在園子里栽種了一片櫻花樹。
在臨死前,他把那些櫻花樹全都砍斷了,他帶着那樣強烈決絕的怨恨死去。
似乎總是這樣,一個人發現另一個人對於自己很重要的時候,也總是在失去他的時候。
嬴異覺得寂寞,她站在那些砍斷的櫻花樹下眼淚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她找人在院子里又栽了一些櫻花樹,可是天氣一直不好。
她穿着綉有菊花的和服,看着那些弱小的樹苗,忍不住哭了出來。
以前的自己是從來不肯哭出來的,從來不肯讓父親看見自己因痛楚而流淚,無論是面對多麼酷厲的訓練,無論是歸來時帶着多麼劇烈的傷口,當那個男人走來時總是一臉冷漠,彷彿是沒有知覺的人偶。
自己在心裡是希望通過殘害自己來傷害那個男人的吧,從幼小的時候就那樣惡毒地計劃着、密謀着。
父親是希望看見自己能變強,即使在他死後,也能在這個世界上安全地活下去,那種沉默而粗魯的愛像鈍器一樣要在最脆弱的地方鑿出深深的傷口。
沈可後來還是來了,她背對着他,兩個人都不知怎麼開口。
她和他終究是不同世界的人,殺手永遠是殺手,就算是殺手的女兒也一樣。
父親的那些手下在門外聚集,盯着沈可,他們心中一定也在計劃着吧,像當年自己想要殺死父親那樣的密謀。
她知道自己現在只有兩種選擇,殺掉這裡所有想殺死他的人,或者做天咒的新首領。
“你跟我走嗎?”沈可說。
“讓惡的在黑暗裡腐爛吧,不是每個地方都能看見神的。”嬴異轉過身面對着沈可。
沈可的眼神突然變了,他還是微笑着點點頭,轉身走了。
即使已經在心裡幻想過千萬次的重遇,那殘酷的真實仍舊如同最不期然的噩夢,那一刻,她看着他抱着相機站在那兒,樣子真的好傻。
沈可知道那不是她想要過的生活,而自己卻沒有阻止她的理由。
兩個人,即使有着相同的夢境,卻常常會有不一樣的人生。
他去做了戰地記者,以前他喜歡用相機拍攝那些美好光明的事物,他相信神就在那至善至美之中,而現在他記錄的是人性的醜陋與悲慘的部分,他把它們收藏起來。
每次去採訪他都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動身之前他總會為自己寄一封信。
很幸運,那些信他都收到了。
這次他寫收件人的時候,用了三年的軍用鋼筆筆尖像用力過猛一樣突然斷了,他怔了半晌,忍不住笑出聲。
他隨着部隊去了前線,儘管首長再三勸阻他,這次不是進攻,而是救援,況且今天霧氣很大。
他仍舊微笑着搖頭,然後背着相機,走向炮火瀰漫的窄路。
他走在部隊中間,槍聲,爆炸聲,突然急驟地響了起來,天空被炮灰籠罩着,硫磺味熏得人淚流滿面,子彈在空中拉出熾熱的殘線。
一顆炮彈落在沈可身旁,周圍的人把他撲倒在身下。
在這一突變后,他胸前的裝着照片的煙盒飛了出去,落在戰壕外面。
槍聲變得越來越稀疏,身邊煙霧裡的應答聲越來越少,沈可努力地站了起來。
從戰壕里貓着腰潛行,試圖去靠近那撞出去的煙盒。子彈在身體上急速地擦過,本已稀疏的槍聲陡然變得很綿密。
在戰壕外,忽然站起的一個身影讓雙方的機槍都加劇了射擊。
他倒在地上,但是已經靠近了煙盒,他打開盒子看到照片安穩擱在裡面,被煙灰熏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幾滴血濺在了照片上,他用手指去擦,可總也擦不完,他緊緊地抿着嘴,咬着牙齒把照片重新塞進盒子里,儘力地握在手中。
他在兩方戰壕中間的空地上向前爬去,槍聲更加密集,每一顆子彈都呼嘯着射向他。
他聽不到聲音,卻又想笑。
一顆子彈,穿過了他的手掌,穿過了煙盒裡照片上的少女,最後穿過了他的身體。
他倒在被炮火燒得滾燙的戰場上,帶着微笑的臉深深地埋入泥土裡。
嬴知道沈可去當了戰地記者,她就在他報社旁邊的教堂里做了修女。每天她都看到郵差像他門口投信,她知道那是他寫給自己的,他還活着。
很久過去了,她每天都關注着,直到有一天,郵差投過信之後很久再也沒有來過。
教堂里的修女出去買針線,回來的時候拿了一張報紙裹着,她第一眼就看見了他。
他的臉上還掛着那熟悉的微笑,靜靜地躺在地上,雨水漂白了他臉上的污跡,在他手裡還握着那張照片。
於是,她緊緊地抱着報紙,流着淚,慢慢地睡去。